谢准在镜子里看着她,似乎觉得她怕成这样,多少有些好笑。
可这怎么能不让她害怕?!
谢准鼻梁高挺,碎发散乱在鬓角和额前,有些长。
阴沉沉的。
烛光在他颊上打了一层暗影,让人看不分明。
沈欢歆却更加怵了,因着他还有一张红又薄的嘴唇,这恶鬼裸露在外的肤色冷白,衬得薄唇红得诡异又刺目,同梦里那拿着棍子狠狠敲她的恶鬼别无二致!
他似乎动了下牙齿,侧脸的咬肌跟着跳动,光影之下,下颌角如刀刻般完美。
这不就是梦里那恶鬼?!
他,他动牙齿作甚,莫不是想吃人了?
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连连往后缩退,恨不得将自己藏在桌子身后,消失在他面前。
沈欢歆哆哆嗦嗦地吼他:“你这是在我的身体里面吗?你、你你这恶鬼想干什么?我可是淳安郡主,我…不、本郡主的爹爹是、是威远侯,本郡主的亲舅舅是当今、今皇上!”
谢准从镜子里看着她,没答话。
一双裹着黑雾的狭长眸子被较长的发丝遮掩,却隐约发着亮,似要将她的生魂吸进去。
她的脸很小,鼻骨线条流畅,鼻尖翘,嘴唇微嘟,上唇含着一颗娇滴滴的唇珠,仰面看人时,似乎在引人俯身,将这颗唇珠含在嘴里尝一尝。
可她眼神又纯澈极了,像是月光洒入盈盈秋水,流光闪烁。
此刻哆哆嗦嗦吼他的样子,像一只漂亮小猫,在对闯入自己领地的人类呲牙咧嘴,努力表现得很凶狠。
可是她尚且浑身怕得打颤,谈何威慑他人?
沈欢歆一哆嗦,捂住眼不敢看他露在外面的双臂,忍不住细细哭喊道:“你这恶鬼好生不知羞耻,快快从我的身体里面出去呀,否则、否则——”
谢准似乎嫌吵,冷厉的目光突然斜过来,简直凶神恶煞。
沈欢歆的哭喊声戛然而止,她连忙捂住嘴,一口气却没有顺上来,被他盯着,蓦地打了个哭嗝。
谢准眼神微动,扫过她瞪得圆圆的杏眼,看着害怕的发抖的小姑娘,嘴角往上翘了一下,喉间溢出一声短促的笑。
摸不清的气势却从镜子里涌来,将她锁在眼前这一方地。
不怪她怕成这副模样。
这颈子怎么这么细,他一只手就能握住,也太弱了。
他其实没什么耐心,也没什么良心,此刻也只是觉得小姑娘这副模样儿挺有趣的。
沈欢歆深觉委屈,怎么还瞪她呢?
怎地这鬼占了她的身子,吓唬她,还瞪她?
真是可恶。
她又气又怕,反瞪回去,压着颤抖的声线,色厉内荏道:“恶鬼,你、你看什么看?再看一眼,我、我定叫你魂飞魄散。”
沈欢歆连“魂飞魄散”这种凶残的话都说出口了,自觉涨了气势,腰杆挺得更直了些。
谁料这恶鬼压根没有将她威胁的话放在眼里,对她嗤笑道:“看一下而已,你生什么气?”
谢准挑眉笑着,拖长了声音:“你刚刚说什么?皇帝?哦皇帝啊,很了不起吗?”
沈欢歆不可置信,肉眼可见地更加慌张了,皇帝可是世间最厉害的人,竟也不能威慑他吗?
——哦对了!他这般恶鬼不归人间帝王管,可她方才诚心朝佛祖祈求,却毫无用处吗?
难不成是被这恶鬼听到了的缘故?
瞧他的样子,完全不似三哥哥,三哥哥有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最好看了。
恶鬼都是这副打扮吗?
剪了头,也不好好穿衣服,简直不知羞耻呀!
还说人间的帝王没什么了不起,她自己可是皇亲国戚,身上沾着龙气,怎就引来这样一只不知所谓的恶鬼?
沈欢歆胡思乱想着,越想越觉得佛祖待她不公,她明明已经知晓错了,诚心悔过,怎么不肯原谅她呢?
这恶鬼不俱她的威胁,沈欢歆腰杆软了一截。
她吸了吸鼻子,抬手飞快揩去眼角溢出来的泪珠,躲在桌子后面,又可怜又认真,同他打着商量:
“你、你别吃我,因着,因着我身上沾有龙气,你这般恶鬼是不配吃的,恐承受不住。”
都怕成这般模样了,还自矜身份,说这恶鬼不配吃她。
还挺迷信。
镜中的谢准笑了,他一点都不吝啬自己的笑容,饮过血似的双唇映衬一口白牙,森意然然,却还是用她的嘴巴与她对话:“我不信,我还没吃过皇子龙孙,配不配得上,你得让我试试。”
“你、你怎么——”沈欢歆又被这恶鬼吓到了。
这恶鬼好生可恶。
眼框里憋着两汪水,她也不敢哭,就连说话时也要忍住自己的哭腔,让这恶鬼知晓自己怕他,只恐灭了自身气势。
她不能让恶鬼知晓自己怕他的。
现下“恶鬼”赖在自己身体中不肯出去,连珠雨都把她当成个透明人,此时此刻只能依靠她自己。
沈欢歆觑着这镜中的恶鬼,捂住眼睛的一只手张开指缝,忍住羞恼,又将他打量一遍。
——对了!对了!她好像听兄长说起过,这鬼被剪了头的模样,莫不是生前受了髡刑?其实他生前是个罪犯罢?!
这男人生得这般粗恶,想来,想来也是有可能的。
“你不要吃我,你生前、生前若是有什么遗愿,同我说了,我帮你解、解决怎么样?”
她小心打量着他,那颗娇滴滴的唇珠颤啊颤,磕磕绊绊地同他讲,
“你若是生前犯了罪,我、我的兄长是刑部左侍郎,兴许可以帮到你,还有、有你的尸身…我祖母同兴觉寺的圆方大师是至交好友,让大师为你超度好不好?送、送你前往极乐世界。”
谢准一双狭长凤眼半阖,觉得有趣。
说她胆子小,她又能很快认清现实,思考对策,同他这“恶鬼”打商量;
说她胆子不小,眼里的惊惧不是作假,噙着一汪泪,都快把自个儿缩到桌子底下了。
谢准同她对视片刻,难得挤出了点耐心,不理会她方才说的那一番话,自顾自向她飞快地解释了现状。
不知道沈欢歆听懂了没有,这对她一个古代闺中女子的确来说太过离奇。
他顿了顿,给她反应的时间。
“我不会占着你的身体,过段时间,我就会走了。”
谢准挑唇轻笑,“佛祖不能超度我,你别费这个心了。”
沈欢歆还睁着眼睛看他,这眼神懵懂。
这说的是什么话?
他怎么还理直气壮的?一点都不知道愧疚。
沈欢歆忍不住委屈,又是哭了,觉得这事情毫无道理,老天爷定是在惩罚她。
泪水流不尽,统统淌过脸颊,聚在那尖苍白小巧的下巴处。
她哭得鼻尖微绯,眼眶四周泛了一圈嫣红,眸子被泪水晕染过,漆黑澄澈,其上似乎氤氲了一层朦胧的水雾。
上唇微翘,小圆核饱满红润,娇嫩欲滴。
怎么哭得这么惨?
谢准垂眸瞧了她几秒,眸中浓雾暗涌。
他又加了句:“你若想要什么补偿,我会尽己所能帮你。”
谢准一手端起已经放凉了的那碗药,仰首一口闷了下去。
动作颇为随意。
沈欢歆要被苦死了!
她皱着脸,还是忍不住细声道:
“你刚刚还说不会占用我的身体!你现在是在干什么?苦死了苦死了……”
她连忙伸手拿了几颗蜜饯放到了自己嘴里,吃了一颗又一颗。
甜丝丝的。
她抿唇细细品尝,侧颊鼓出一个小包,一边吃一边擦泪。
甜味细密,冲淡了汤药的苦,一时间,口腔中满是甜丝丝的味道。
谢准与她共用一个身体,自然也能品尝到。
只是,印象中他从没有吃过糖,更没有被如此甜过。这种陌生味道,齁得他直皱眉。
谢准:“听懂了?”
沈欢歆不傻,自然能听懂谢准说的话。方才她从噩梦中醒来,自己的身体又不受自己控制,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她自然害怕。
可听懂是听懂了,她还是觉得委屈,这只恶鬼一点道理都不讲,分明是有求于她,却凶着一张脸吓唬她,方才还要吃了她。
身体平白就被一只不知名的鬼占了,且这鬼也忒不知羞耻,沈欢歆深知非礼勿视的道理,此刻一眼不往镜子那里瞟,生怕再看到这男人的身体。
——那身体、那身体,瞧着就让人害怕!
她能怎么办?
这男人如此凶恶,教她如何惹得起?
沈欢歆仍旧有些不服气,她说:
“你把你自己说得那么厉害,我才不信。你要真有那么厉害,怎么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还有你那头发,如若不是受了髡刑,怎么可以这样短?”
那是在末世的穿着,方便他砍丧尸,来到这里还没来得及换。
他的头发也已经好久没剪了,他自己嫌长,却被她说短。
谢准顿了一顿,嘲讽的语气,“那叫老头汗衫,这叫短发,堂堂淳安郡主连这都不知道?”
沈欢歆讶异地睁大双眼,这…她的确不知道。
这世间这么大,她应当有许多事不知道,他作甚嘲笑她?
沈欢歆红了脸,咽下蜜饯,张张唇,给自己挽尊,重复两遍这陌生的词语,“老头汗衫,老头汗衫,此物,我也是知晓的。”
声音越来越小,前方却晕开一小片甜丝丝的区域。
谢准嘴角笑容变大,狭长眼尾上翘,很是敷衍的“哦”一声,
“你知道个屁啊。”
沈欢歆:“!粗俗!”
她耳根绯红,此刻也顾不得哭了,“你这恶鬼,作甚笑话我!我、我——”
“姑娘,你在屋里自言自语什么呢?方才三殿下不是走了吗?现下又回来了,好似有什么要紧事,想见见姑娘。”珠雨在屋外游移着问:“姑娘,还要不要去了?”
她想着方才姑娘因赵嵩伤心,这下应当不会去了,可没料到,沈欢歆却是连忙道:“我要,我要去的!”
她的声音里尚且带着哭腔,嗡嗡的。
珠雨便走入屋内,来到沈欢歆跟前,看下案上空了的药碗,惊喜笑道:“好姑娘,竟是自个儿将药喝了!”
“去见三哥哥!”沈欢歆的眼眸被泪水润洗过,越发清亮。
她现在的语气就像是有了依仗,想三哥哥那么厉害,这恶鬼他肯定也有办法应付的。
作者有话要说:小炮灰:可恶的恶鬼,我要和你——我不敢和你决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