禇容完全没料到他会有此一说。
他不同意?
身为一国储君被强行塞了她这么一个女人,他不是应该眼不见心不烦,巴不得她早点消失吗?
她大眼氤氲着疑惑,不解地看着他。
“太子殿下是怕大皇子会为难您吗?”
“孤并非因为自己。”萧桓抬眸与她对视,眼有担忧之色。“孤是担心姑娘。”
难得遇到一个这么有意思的人,他岂会轻易放手。这个女人怕是不知道,但凡是他放弃之人,无一不是死人。只有死人才不会让人挂心,只有死人才无所谓失去。
禇容还当他是真的担心自己,心下微微动容。
人家为她着想,她想不是不知好歹之人。她一走了之深藏市井,怕就怕把所有的麻烦都留给别人。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深浅不一,有的天涯若比邻,还可以鸿雁传书互通有无。但有的则是一别终身过,连离别之情都来不及诉说。
“我从小与我父亲走南闯北,我若想悄悄离开东原城,自然有我的法子。太子殿下无需担心此事,我只怕我这一走会给太子殿下添麻烦。所以我仔细想过,除非我是因大皇子之故而离开,否则都会留有后患。这事太子殿下不用费心,我自己会想办法。相识一场,恐怕离别时我来不及和您告别,日后还望太子殿下保重。”
“若是姑娘已经想好,孤祝姑娘到时候一帆风顺。期间若有帮忙处,姑娘尽管开口,孤定当尽力而为。”
“多谢太子殿下。”
当真是人美心又善,哪怕自己处境已是如此艰难,却还不忘拉别人一把。可惜他们之间隔着国仇家恨,又横着地位身份,亦不过是萍水相逢,注定要相忘于江湖。
她动容于对方的好,自然没有看到对方眼底的冰冷。
该做的她都做了,余下的只有等待。等待的日子倒是悠闲,除了混吃之外别无它事。毕竟是吃别人的喝别人的,总不能真的饭前伸手饭后缩手什么事都不做。是以她主动进厨房帮王信打下手。王信初时连连拒绝,经不住她的软磨硬泡之后勉强同意。
一方灶台,王信掌勺,她生火。
烟火菜香弥漫中,所有的纷杂焦虑都变成岁月静好的柴米油盐。仿佛一切从未改变,她还和父亲过着平淡满足的日子。
父亲的厨艺极好,她下厨的机会少之又少,所以灶下的活都归她。她生火生得极好,何时该大何时该小把控精准。
有她相助,王信轻省许多。两人一个灶上一个灶下,闻着菜香讨论着菜式,倒是难得的和谐愉快。
萧桓未近厨房,远远听到清快悦耳的声音。
“…近海之地鲜货多,越是新鲜的海货越是不需要复杂的调味。白水煮开,或是直接生吃都能让人鲜掉眉毛。”
“…王大人你这厨艺真好,我闻着越发觉得饿了。这才几天的功夫,我感觉自己都长胖了…”
他略略皱眉,神情微冷。
怪不得大半天不见人影,却原来是在这里。
难道真是看上王信了?
思及此,他眉目生冰。
禇容心活眼灵,借着生火的功夫偷学王信的手艺。灵动的眼睛瞄啊瞄,不想视线突然和他的对上。
不仅她惊了,王信也惊了。
殿下何等身份,居然会纡尊降贵到厨房这样的烟熏之地来。
禇容没有起身,朝萧桓挥了挥手。“太子殿下,我这生着火呢,一时走不开。您怎么过来了,您是不是饿了?”
萧桓已至跟前,淡淡俯睨。
灶膛里通红的火光映着她的脸,脸上的褐斑越发显得恐怖可憎。但那双清澈如水的眸子中跳跃着两团火焰,仿佛水火奇异般相容在一起。
眼前的女子极为矛盾,美与丑,贵与贱,明明是截然不同的东西,偏偏在她身上交织交缠,却并不让人觉得违和。她神情自然毫不做作,好似能一眼看穿,却又蒙着一层雾让人无法窥探真正的内在,偶尔还透着说不出来的古怪和神秘。
“你饿了?”他不答反问。
禇容羞赧一笑,火光在她脸上越如火如荼。
“不瞒太子殿下,我真的饿了。”砂锅里的汤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恰如她此时肚里的欢乐。“王大人的手艺太好,我刚才跟着偷学了不少。”
她说得大大方方,倒让旁人不知如何是好。
王信心道这位禇姑娘要么就是心地至诚之人,要么就是太会伪装。相比后者,他更相信对方是前者。因为教他厨艺的老御厨说过,越是好吃好玩之人,反倒心思简单。
萧桓的目光落在她手上,她纤细的手指上满是灶灰。根根纤指比之柴火不知细上多少,仿佛一折就断。
“姑娘聪慧,定然能青出于蓝。读书千遍,不如行文一篇。正好火候犹在,姑娘何不借地一试?”
这是想让她现在做饭的意思吗?
也不是不可以。
她仰视于他,笑道:“我的手艺和王大人没法比,便是偷了师,恐怕做出来的东西也是差强人意。太子殿下若是不嫌弃,我倒是可以一试,如果真的不好吃,还请你们多多包涵。”
“无妨,姑娘尽管一试。”
人家萧桓都这么说了,她不矫情,当下从灶后出来。
她以为自己是和王信换个位置,未曾想到她一起身,萧桓即坐在她原来的小板凳上。而王信则让出地方,默不作声地退到厨房外。
一国太子给她烧火,这话传出去都没人信。
身为市井儿女,她当然会做饭。
倒油,煸炒,调味。
两人一个在灶前忙活,一个在灶下生火,恰如世间最为寻常的小夫妻。柴米油盐的烟火气充溢着整个厨房,弥漫起淡淡的温馨。
一盘菜起,禇容招呼萧桓。
“太子殿下,您尝尝看?”
萧桓接过她手中的筷子,优雅试吃。
“不错。”
得到他的肯定,禇容信心倍增,竟是丝毫没有发现两人共用筷子之事,也没有注意到萧桓眼底的暗光。
夜深人静,思念如水。
禇容有点睡不着,索性披衣坐在台阶上,抬头遥望着黑漆漆的天幕。犹记得常有这样的夜晚,伴着徐徐的微风,她和父亲坐在琼海州那套宅院里,漫不经心地欣赏着海平面霞光漫天的日落,然后在闲话中被黑夜笼罩。或是说一些平日里的琐事,或是听父亲讲一些奇闻趣事,何等的悠闲和惬意。
她可以抛弃在这个时空那五年光阴中所有的人和事,但她不可能失去父亲。父亲不止是她这一世的父亲,还是她上辈的爸爸。
人生难得糊涂,有舍才有得。
她不能贪心。
凉风起,寒意生。
忽然她心头一紧,下意识往黑暗中看去。哪怕隔着有点距离,她还是能感觉到那里似乎有什么人。
而且是来者不善。
心思急转间,她若无其事地起身,不动声色地从袖子里滑出一样东西握在手上。行走在外多年,她不可能没有一两样防身之法。
进屋反而更危险,所以她准备去找萧桓。
一步两步…
她像是闲步一般慢慢往外走,危险气息慢慢逼近,横空之中两道黑色的身影如鬼魅一样堵住她的去路。
没有寒暄没有开场,两道寒光直直朝她逼来。
天要亡我!
她脑子里这个念头闪过,手里的药粉也随之抛了出去。一人中招,捂脸哀嚎不已。另一人手里的刀已近在咫尺,眼看着似要将她一分为二。
她快速缩着往一边滚,边滚边呼喊。“啊!救命!太子殿下,王大人…”
刀没有落在她身上,她看到了及时赶到的王信。
王信与那人缠斗在一起,难舍难分。
之前被她干倒在地的黑衣人不知何时爬了起来,挥着刀疯了一般跌跌撞撞朝她扑过来。她吓得一声尖叫,拼命往后退。
“王大人!救命!”
王信被人缠住,几次想过来皆是未果。
她听到风声,像那个雨夜的奔腾的洪水。熟悉的恐怖感一如多年前,除了拼命往后退,再无别的生路。
寒光乍现,刀影刹那。
她认命闭眼,往后倒去。身下不是冷硬的地,身上也没有流血的痛。幽幽冷香沁凉笼罩,有人从身后托住了她。
这香气。
是萧桓。
她颤抖着睁开眼睛,入目之人宛如天神降临。
“太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