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暖砚

“……刘姐姐,师傅今日心情似乎不大好,您确定要在此时求见他么?”

婉襄同小顺子站在乾清宫的值房门前,踟蹰盘桓的是她的心。

她同他点了点头,强迫自己坚定起来“小顺子,麻烦你替我通禀一声,不是今日也有来日,我总是要求见苏公公的。”

小顺子望着婉襄,“若是姐姐早日有这般决心……”

他的话只说到一半,便收拢在一个高深笑容之中,“奴才这就去见师傅。”

小顺子说完便轻轻推开了值房的门,一闪身进去,婉襄站在门外,听不见一点声响。

冬日里过了午后,紫禁城的天总是阴沉着。一到申时便大有潦草结束这一日的意思,到酉正,暮色便完全收拢了。

一阵冬风吹过来,婉襄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身后便传来轻轻的门被推开的声音,“刘姐姐,师傅在里面等你,你进去吧。”

婉襄回过身去再次同小顺子福了一福,便走进打开的那一扇门,朝着亮起了灯光的里间走去。

苏培盛就坐在里间正中央的太师椅上,正在饮一盏茶。

他仍在当值期间,只是此刻雍正并不需要他。所以他仍旧穿着红色蟒袍,从上至下一丝不苟,眼见婉襄进门却连眼皮也没抬,只是仍然将注意力放在他的那盏茶上。

婉襄便行下礼去,“奴才见过苏公公。”

在那一口茶入喉之前,他终究还是给了婉襄一点脸面,“原来是刘姑娘。”

只这样淡漠的一句,也并没有给婉襄留下什么话口子。

自己已得罪了苏培盛,婉襄其实也隐隐有所感,但此刻是无可奈何。

齐妃对她与桃叶的威胁就像是密布的阴云,她们不会每一次都有那么好的运气,得旁人搭救的。

唯有自救。

“与奴才同屋的宫女如今身体已经好了,今日奴才恰好在永寿宫的长街附近遇见了万岁爷,想起万岁爷半月之前曾想调奴才入乾清宫,因此……”

无论苏培盛打不打断她,婉襄的话都只能说到这里。

“万岁爷调姑娘入乾清宫,本是要姑娘照拂龙体。而姑娘既觉得好姐妹的性命比龙体更为重要,今日又何必再来?”

原来苏培盛是这样想的。

或许雍正也是。

站在苏培盛的立场之上,用现代人的话来说,是觉得她没有事业心,白白错过一个大好的机会。

婉襄正在思索自己应当如何答话,苏培盛便将手中的茶盏放在了桌上。瓷器与木质桌面碰撞,发出轻微的声响。

“心软且分不清主次,即便走上去也是无用的。刘姑娘,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婉襄抬起头,迎上了苏培盛的目光。

太监总是面白无须,但上了年纪,也会如常人一般衰老。

苏培盛看起来还是比他实际的年龄要年轻一些,面上并无许多沟壑,此刻面无表情,有十分之庄重。

婉襄再拜下去,“公公今日之言,婉襄铭感五内,将来定不负公公扶持之情。”

苏培盛再是雍正身边的第一人,也总害怕有年老力薄,日久恩疏的一日。

她今日既来求他——也是因为她尚有求他的资本,总应当许以好处,如此这般,彼此之间才是平衡的。

下一刻苏培盛便自太师椅上站了起来,唤进奉茶宫女,将她手中的茶交到了婉襄手里。

“万岁爷许久不唤人进去了,我要去瞧一瞧。刘姑娘这便随我走一趟吧。”

婉襄本就是来乾清宫做宫女的,这是她分内之事。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她跟着苏培盛朝着灯火通明的乾清宫走去。

小宫女在前为她们掌灯,他们朝着乾清宫西侧的养心殿走去。

在清朝早期,这里只不过是宫中造办处制作御用物品的作坊,而雍正迁居养心殿之后众多的作坊便逐渐迁出了内廷。

小太监候在门前,婉襄不敢抬头,随着苏培盛走到了距离御座不远的地方。

她原本以为今日长街,他于轿辇之上从叩拜虔诚的她身边经过,彼此之间的距离便已经极远。

可此刻入目皆明黄,他仍旧高高在上,她才终于感受到“天威森严”这四个字究竟代表着什么。

婉襄觉得身体里的另一个自己已经开始微微地发着抖,而后她听见苏培盛轻轻地唤了一声,“万岁爷?”

宝座之上的人抬起头来,语气略略有些不耐烦,“朕此刻不想喝茶。”

苏培盛便回头望了婉襄一眼,看着她上前一步,“今日大雪,至此而雪盛,严冬已至,宜滋阴潜阳,请万岁爷沉心朝事之时亦兼顾龙体。”

婉襄这副身体本就属于十六岁的少女,音色清泠泠,如月下山泉。

上首的皇帝沉默了片刻,方才道:“既是如此,便奉上来吧。”

婉襄始终没有抬头,不知雍正此刻是什么神情,她心中不断回响的只是桃叶的那句话,“若是万岁爷心中已有姐姐,决计不会认不出你。”

他们此刻的距离比白日时更近。

婉襄奉上了茶盏,雍正却并没有立刻接过来,“是今日在长街之上遇见了朕,所以才想起来还有乾清宫这桩公案么?”

大雪之日,却并没有下雪。

周围只有烛花爆开的声音,以及,苏培盛从养心殿中走出去,那极轻微的关门声。

关门时带起了风,御案一旁烛台上的灯花也跳了跳,犹如婉襄此刻极速跳动的心。

在长街上他不是没有认出她,或许只是生她的气。他心里也不是没有她,所以才允许她这般冒犯。

婉襄跪下去,“奴才自知辜负圣恩,未敢有一日忘却。实是永寿宫宫女桃叶于奴才而言曾有救命之恩,因此不得不结草衔环相报。”

这在雍正眼中或许也不过只是狡辩,他是天下之主,没有什么人,什么恩情能够重得过他,应当重得过他。

但他很快便接过了婉襄手中的茶盏,宽宏大量地嘲笑着婉襄,“朕不过随口问一句,便吓得这样。”

他将那盏茶随手放在一旁,重又拿起婉襄进殿之时他手中的那只砚台,“过来帮朕瞧一瞧,朕总觉得内务府新造的这个砚台仍旧不大如意。”

婉襄仍为天威所慑,只是微微抬起头来,他却并未将他的目光收回,同她四目相对之时笑意更盛,拿起手中的砚盒在她眼前晃了晃。

婉襄脑海之中的系统又一次自动启动了,“发现故宫博物院未收藏古物,请执行者扫描相关文物。”

她努力地摒弃了脑海之中的杂念,仍旧一副谨小慎微模样,“不知万岁爷能否将这只暖砚交予奴才仔细一观?”

雍正自然而然地将这只暖砚交到了她手里,指尖短暂相触,如静电一般酥麻之感顷刻之间传进了婉襄心里。

她不得不将方才所生的旖旎心思都忘却了。

婉襄仔仔细细地将这只砚台都看过一遍,等待着进度读取完成,而后她微笑起来,尽量让自己的身体保持着同雍正坐在宝座之时一样的高度。

砚台放在御案上,她自虚空中拈出一支毛笔,佯装自其中取墨,“万岁爷,这只砚台太高了。”

这般高,书写时便会不方便。

冬日笔锋晓冻,墨池夜结,文人造出暖砚,本就是为了砚台之中的墨不凝结,书写流畅。

可若是取墨之时仍旧不便,岂不是顾此失彼?

这只暖砚应当原本就已经是雍正改造过的了,一般的暖砚或于盒下盛热水,或于其下燃炭,使火气透入砚底。

但这一只并不是,于观旁另做了一小炉,状如香炉形,底下有足,上有铜丝罩。如此这般,香炭潜燃,砚亦可暖。

她记得她曾经见过故宫博物院中的一只赤铜暖砚,此物应当就是它的前身。因并不能使得雍正满意,所以没有能够流传下来。

婉襄这般模仿一番,雍正也知问题所在,“那依你之见,应当如何改进?”

从他的笑意之中,婉襄一下子了悟,他哪里是不知道这个砚台的问题出在何处,不过是要使她说话,使她放松下来。

她领了他的情,按照记忆之中那只赤铜暖砚的模样描述,“暖砚做得高了,应当请匠人酌情再做得矮些。”

“此外,火炉之下的如意脚亦做得不好,不若去掉,在御案之上也能放更稳当些。毕竟御案之上多是文书等易燃且重要之物。”

婉襄演示之时,目光曾掠过御案之上。

雍正的东西摆放地十分整齐,只是因品类甚多而显得有些杂乱。

奏折占了绝大部分的空间,奏事折面为素纸,为表郑重意,请安折则以绫绢为面。

一旁有一些以素纸裁出来的小条,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红字,应当是朱谕。上面的内容婉襄既没有时间看,亦不敢看。

他的右手边有一张条幅,上书“戒急用忍”四字,是雍正对自己的提醒。

除此之外,便只有一副以水晶打造的眼镜——雍正年少时便酷好读书,他其实是个近视眼。

婉襄又想了想,觉得并没有其他值得改进之处了,下意识地望向雍正,却撞进他深邃的眼睛里。

“匠人都是不读书习字之人,因此不懂实用,只一味揣摩奢靡华丽之意,反使其偏离朕之本意。”

是望着她时的眼睛,不必蓄藏烛光或是月色,仍是明亮的。

“但婉襄,你并不是。”

作者有话要说:本周(指榜期)第三更~下一章就要隐晦地表明心意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