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襄姐姐,你在做什么?”
婉襄正坐于窗前调和修复这只龙泉窑青釉所需的漆糊,闻言便笑着回过头去,望了一眼床榻之上刚刚醒来的桃叶。
“你醒了?”
昨夜桃叶虽然在眼泪之中睡着了,可也一直都在说梦话,在梦中呼救,睡得很不安稳。
初初醒来之时,婉襄并不想让她立刻回忆起昨夜的痛苦。
于是她站起来,在铜盆之中净了手,而后从一旁的柜子之中取出了一碟豆腐皮包子。
“饿不饿?快去洗漱一番,特意为你留的包子。”
这是早起小顺子给她送东西过来的时候顺便带来的,普通宫女的早膳并没有这样好。
桃叶摇了摇头,目光落在低处,望着青砖地,一下子想起来昨夜的事,似乎是被吓了一跳,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婉襄姐姐……”
婉襄知道桃叶定然是回想起了昨夜被安贵人惩罚的事,在心中叹了口气,朝着她走过去,在床榻边沿坐下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先别想那么多,姐姐特意为你留的包子,不想尝一尝么?”
桃叶和婉襄不一样,她是贫苦的旗人出身,连那些正经包衣都不如,是被卖进宫来当差的。
现代的穷人日子都十分不好过,更何况是清代的,所以桃叶当然没有吃过什么好东西,平日最馋嘴,婉襄当她是妹妹,总把熹妃偶尔赏下的东西都留给她。
但此刻的桃叶也仍旧对婉襄手中那两个包子没有什么兴趣,她只是用力地抱紧了婉襄的腰,整个人都埋进她怀里,恨不能将自己的身体完全掩藏起来。
“婉襄姐姐……婉襄姐姐……”
婉襄心中又是一软,将那碟包子放在了一旁,伸出手轻轻拍着桃叶纤瘦的背。
若是逃避不过,不如便将事情说出来,兴许能得纾解之法,“同姐姐说一说昨夜都发生了什么事吧?”
这句话说完,桃叶的情绪一下子变得更激烈,婉襄的衣襟都被桃叶的泪水濡湿了,但她仍旧是不开口。
婉襄这具身体的原主是有几分傲气的,进宫成为宫人的第二天就因被人讥笑了几句有些想不开,差点就投了井。
是桃叶发觉了,将她硬生生拖回到了下房里的。
从前的桃叶充满了生机和活力,她一点一点开解着原主,让她接受了眼前的命运,心甘情愿地做一个平凡宫女,盼望着二十五岁出宫的那一天的。
能把这样的桃叶逼成今天这副模样……
婉襄一下子发了狠,“桃叶,你总要告诉姐姐安贵人究竟做了什么事,往后咱们才能想法子报复。”
桃叶在婉襄怀中缓缓地抬起了头来,一滴垂在她长睫上的眼泪落下去,有些不可置信地反问了一句,“报复?”
婉襄同她坚定地点了点头,目光炯炯,“是,报复。我们做宫女,劳累辛苦本是应当的,烦闷气恼也能受得,却绝不能无缘无故受羞辱。”
桃叶在她的话语之中愣了愣,伸出手抹去了眼眶中将落未落的泪,松开了抱着婉襄的手。
“姐姐被苏公公带走之后,云英仍旧跪在下房外的宫道上。先时有个小太监看着她,后来就放她走了。”
桃叶哭得有些久了,在说话时难免又生了泪,但她死命忍住了。
“昨日本就是云英她先挑衅的,我也没想太多,晚上不该我上值,便在自己房中休息。可入夜之后没过多久……没过多久云英她就又来了。”
婉襄明明白白地在桃叶眼中看见了恐惧之色。
“她是和安贵人一起来的,非说是下午在姐姐这里丢了东西,逼着我到姐姐房中来替她找。”
“这本就是个借口,不存在的东西当然是找不到的,云英就口口声声说我是贼,上手来扒我的衣服要搜我的身。”
说到这里的时候,桃叶下意识地按住了自己的领口,抵挡着那双早不存在的手。
“云英口中还不干不净,说姐姐和太监不清楚,我想必也是。她说我们是馋男人了,要将我……要将我扒光了衣服扔到宫道上去叫路过的太监挑选。”
“我拼命护着自己,云英不如我的力气大,没法把我的衣服扒下来,安贵人就发了火,一连砸了好几只杯子,让我跪在姐姐房中等着姐姐回来……”
婉襄的一只手收在背后,紧紧地握成了拳。
她真的不明白,她们之间何仇何怨,云英和安贵人何必要将人往死路上逼……
“刘姐姐,你们做什么呢?”
下房门前的日光被挡了一半,探进来小顺子的半个身子,一张笑嘻嘻的脸。
婉襄迅速地用身体遮挡住了流泪的桃叶,使得她不至于被外人看见,而后让桃叶重新在她的床榻上躺平,为她盖好了被子。
“这些事待会儿再说。”
她低声吩咐了桃叶一句,便转身笑着望向小顺子。
“没什么,只是这丫头昨夜受了惊吓,到今日还有些不好。你今日不当值吗?”
“今天万岁爷下朝晚,前朝有很多事要处理。师傅说这时候万岁爷喜欢安静,就把乾清宫的宫女和太监全打发走了。”
“师傅让我多看顾着些姐姐这边的事,所以我就过来了。”
小顺子指了指屋中窗前的那一堆瓷器碎片,“刘姐姐,我能进来看看么?”
太监毕竟是太监,不必顾及什么男女大防。婉襄也记挂着她刚刚调和好的漆糊,只能暂且先搁置下桃叶这边。
“自然可以。”
她同小顺子一起在窗前坐下来,今日日头很大,片刻之前调好的漆糊就有些干燥了。这便不能用,婉襄将他们全都从铁片上刮了下来,准备重新调和。
小顺子趴在一边看着,他的问题比桃叶还要多。
“刘姐姐,这是什么?”
他说话的时候,婉襄在铁片上倒了些糯米粉,加了些水。“我现在要调漆糊,用漆糊将这些碎片粘上。这是糯米粉。”
调漆糊,不同的匠人有不同的喜好,其实不止糯米粉,面粉,小麦粉,都是可以的。
婉襄熟练地将糯米粉调和成了糊状,而后往里面加入了生漆。
小顺子要伸手去碰,“这又是什么?”
婉襄立刻打下了他的手,“这是生漆,直接用手碰的话可能会过……”
生漆之中有漆酚,对人体皮肤有害,她并不确定古代是不是有“过敏”这个词,改换了用词,“可能会觉得不舒服。”
小顺子讪讪地收回了手,目光却贼兮兮地往桃叶的方向撇了一眼,而后压低了声音,“姐姐,那位姐姐到底是……”
婉襄以眼神制止了他,而后继续道:“将糯米粉和生漆等份调和,便可以开始粘贴碎片了。”
碎片的边缘清晨时婉襄已经处理过,她坐在背阴处,开始小心翼翼地把漆糊涂在碎片边缘,将碎片粘贴起来。
它原本应当是一只花瓶,碎片极多,拼接并不容易。婉襄足足花了半个时辰才将它拼接地七七八八。
中间怕漆糊又干,便使唤着小顺子一直搅动着,偶尔添一点点水。
比上次那只定窑白瓷杯好一些的是这次的碎片是完整的,婉襄小心地用手帕将缝隙之中溢出的漆糊都擦去了,方才把这只龙泉窑青釉莲瓣纹瓶放在一旁欣赏了片刻。
其实从前她在现代以金缮之法修补瓷器的时候,在这些裂缝的边缘都会上一遍热熔胶帮助固定。
此时桃叶和小顺子都在,她当然是没有向科研组求助的机会了。
不过古代的匠人没有这些现代工具也能将东西修复好,她也没有什么做不到的。
小顺子趴在桌子一旁,也同婉襄一样,仔细观察着这个花瓶,“刘姐姐,这就算是补好了吗?”
婉襄笑了笑,“你觉得它看起来怎么样?”
“不怎么样,还有好多缺口呢。”小顺子此时倒是很实诚。
婉襄将这个花瓶小心翼翼地拿了起来,放进了柜子里,“自然不怎么样了,不过此时也只能先这样。”
金缮之法比锔瓷要更费上数倍的时间,这只不过完成了其中的一道工序,随后需要自然阴干至少十日。
“如你所言,这花瓶上还有很多缺口,后续我需要以生漆调和青砖灰,将有缺口的地方都补平,阴干七日之后以炭块打磨平整。”
说到这里的时候,小顺子的嘴已经合不上了。
可这个方法到这里也还没有结束,婉襄干脆将它说完整。
“随后要描红,除去表面的细微颗粒。阴干一个时辰之后,在将干未干之时以刷子描上金粉。”
“上了金粉也不算完,还要用棉布将整个花瓶都擦拭一遍,除去表面多余的金粉,并且使金粉能更好地固定。”
“此时又要阴干数日,再擦拭一遍,才算是大功告成了。”
婉襄的话说完,又过片刻,小顺子才合上了他微张的口。
“这也太麻烦了吧!真不明白万岁……那位爷明明什么都有,为什么还要让姐姐修复这样的一个花瓶。”
“惜物之心。”这是婉襄做了许久的文物修复师之后才领会的。
这的确不是人人都能理解的,婉襄想起昨夜屏风之后,桂花月影里寂寞的皇帝。
“送来修复的东西,往往都不是因为它们本身有多珍贵。”
坐拥天下仍有惜物之心,万般难得。
小顺子果然不懂,又苦着脸抱怨了一句,“可是这时间也太久了些。”
婉襄回头望了似乎重新陷入了沉睡的桃叶,“贵人们通常都有很好的耐心。”
而她也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