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教训

小顺子眼珠子一转,发挥出了他人精的本色。

“安贵人是主子,是万岁爷的嫔妃。奴才的师傅不过是万岁爷的奴才,这世间岂有主子得罪奴才之理?自然是没有的。”

但若安贵人和苏培盛之间并无龃龉,今日苏培盛也是决计不会这般得罪她的。毕竟如小顺子方才所说,安贵人是嫔妃,说不准哪天就忽而青云直上了。

历史上安贵人只是安贵人,不是安小鸟,没有封嫔封妃的时候。但这些,苏培盛是不应该知道的。

除非……她得罪的人不是苏培盛,而是雍正本人。

婉襄更好奇了。

“我都没有见过这位安贵人,只是见了那位云英几次。她在安贵人面前很得脸么?今日过来闲坐的那几个宫女里,好像她的打扮是最好的。”

旁敲侧击,也不失为一种好方法。

小顺子不屑地撇了撇嘴,“她是安贵人带进宫来的陪嫁丫鬟,更何况安贵人始终不过是个贵人,身边能有几个人服侍?她自然算是好的了。”

就连小顺子对安贵人身边的人也是那样不屑。

婉襄佯装出担忧的神色,“她毕竟是嫔妃身边的人,你师傅也就罢了,像你我这样的人,见了她还是要客气些才好。安贵人是得过万岁爷喜爱的人……”

“刘姐姐也太谨慎小心了,旁的主子娘娘或许应当如此行事,可安贵人……”

小顺子的话还没有说完,他们已经走到了婉襄所住的下房附近。

将近亥时了,下房这一片宫城早已经陷入夜色之中,婉襄明明不在房中,她所住的厢房却仍旧是亮着灯的。

不仅如此,他们越是靠近,就越是能听见女子隐隐的哭泣之声,还有什么东西被摔碎的声音。

婉襄心道不好,快步朝着自己的厢房走去。

明纸糊就的窗棂之上倒映着两个女子的影子,一个坐着,一个站着,桃叶跪在碎瓷片之中的身影微微地发着抖,完全被云英的影子覆盖了。

她们方才摔的是婉襄房中的茶壶和茶杯,青砖地上此刻一片狼藉。

婉襄看了桃叶一眼,发觉她的衣衫似乎有些凌乱。

虽不知具体发生了什么,也连忙走进房中去,小心翼翼地跪在桃叶身旁,同坐在一旁的女子问好,“奴才给安贵人请安。”

云英是安贵人的狗,眼前人自然就是安贵人,她是婉襄见到的第二位雍正嫔妃。

当真是说曹操,曹操到了。

“云英,我方才说什么来着?紫禁城里宫人的待遇真是好,不过才点了这么一支蜡烛,便叫这些长着狗眼的奴才都擦亮了眼睛。”

“既知道我是安贵人,又知道跪下去的时候避开地上的这些碎瓷。”

只是刚才匆忙跪下去时望了一眼,婉襄也发现安贵人是个少见的美人。秀眉鬒发,佚态横生,最妙的是说话的时候这懒散的语气。

有些美人要妙丽善舞,要声如莺啼,要如盛放的牡丹一般充满活力。

但有些美人不是,偏要“梁燕催起犹慵”方展风情,安贵人便是这一种。

此时却不是留给婉襄欣赏美人的时候。

云英听罢安贵人这般说,立刻轻移莲步,走至婉襄和桃叶跟前,一张清丽面孔骤然化为罗刹,用力地将一片碎瓷片踢到了婉襄的膝盖上。

那瓷片裂口锋利,云英又犹如和婉襄有世仇一般使劲,宫中秋装本就不算厚重,那瓷片轻易地划开了婉襄的衣物,进而划伤了婉襄的肌肤,鲜血直流。

“嘶。”

这疼痛其实倒也还好,毕竟她一个姑娘家终日与那些沉重锋利的工具为伴,最开始的时候岂有不受伤的?

她的膝盖曾经也不慎被一把落下的剪刀划伤过,那时候她能忍。

可她今日凭什么?

“不知桃叶所犯何错,要被贵人惩罚长跪于此?”

她知道桃叶不过是被她连累,做了云英和安贵人的出气筒,但账总该一笔一笔算。

坐于上首的安贵人轻嗤了一声,漫不经心地望了一旁的云英一眼,“云英,她在问为什么。”

云英一张脸越发恶狠狠,捏住了婉襄的下巴,强迫她看着她。

“为什么?哪有为什么?你不是说为奴为婢也并不下贱么?可主子的惩罚,你们就是只能受着。”

是了,在这个朝代,哪里有为什么?

可婉襄还是忍不住紧锁眉头,还是想问一问,“云英,你也是奴才。”

她怎能这样顺手、不觉得有丝毫不对地来压迫旁人?

云英还没有回答婉襄——她当然也不会回答她,安贵人将桌上剩下的最后一只茶杯也摔在了婉襄脚边。

“刘婉襄,你不是喜欢在这些废物上面花功夫么?那好,明日日落之前,你把这些东西全都修好送到我的延禧宫里,若是不来……”

安贵人还来不及将她的狠话说完,下房的窗子忽而被映照地更明亮。

云英不知发生了什么,有些惧怕地退回到了安贵人身边,安贵人犹自镇定着,可婉襄也能看出她的心虚。

婉襄倒是一点也不觉得意外,毕竟小顺子明明就跟在她身后,却迟迟没有走进来。

她知道他一定是去搬救兵了。

但来的人不是苏培盛,而是熹妃,倒是也的确让婉襄有些没想到。

安贵人和云英都有些仓促地给熹妃行礼,婉襄和桃叶倒是方便,反正一直都跪着。

她也是这时候才有片刻的时间能够观察一下桃叶的情况。

桃叶像是已经被吓傻了,被婉襄从背后轻轻拉了一下,却也一动都不会动了。

那厢熹妃停在下房门前并没有走进来,终于在包围着她的那些光芒里开了口。

“安贵人要永寿宫里的宫人帮忙,怎么也没有提前同本宫打个招呼?本宫的宫人怕是没有时间来为你修整这些东西,她自有别的事要做。”

安贵人在婉襄这样的下人面前蛮横倒也还不算什么大过,毕竟自诩为“主子”,自诩高人一等。

可她人都还没有站起来,居然敢在熹妃面前大放厥词,也实在出乎婉襄的意料。

“原本想同熹妃姐姐说一声,好好惩罚这个深夜不归,犯了大错的奴才一番。”

“可又想着这夜深人静的,打扰姐姐有所不便,呵,没想到姐姐也同我这闲人一样,在长夜里是无事可做的。”

这句话是在讽刺什么,但凡看过几集宫斗剧,看过几章宫斗小说都能猜的出来,更何况是久居深宫的“嬛嬛”。

正史上熹妃当然不是汉人,也不叫那些古诗词中化用出来的名字。

熹妃的名字她听人说过一次,叫做钮祜禄·纳耶岱,婉襄不懂满语,并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她是典型的满人长相,眉弓很平,长鼻梁,眼睛细长。若依婉襄的审美,她其实并不能算是个标准的美人。

但她胜在气势,即便已是就寝的时候,不曾傅粉施朱,也不曾饰以金玉,同安贵人站在一起,她也仍旧是轻松获胜的那一个。

在绝对的权力面前,是不用打什么嘴炮的,“那图,传本宫口谕,承乾宫安贵人言语不敬,以下犯上,着禁足于延禧宫中三月,不许人探视。”

此言一出,纵然熹妃并没有允许安贵人站起来,她却猛然朝着熹妃走去。

“皇后娘娘身体尚未大安,这后宫之中果然就任由猴子称起大王了,承乾宫主位乃是裕嫔,又同永寿宫的熹妃又什么关系?”

婉襄总算是明白为什么小顺子请来的人是熹妃,而不是苏培盛了。

名义上苏培盛毕竟只是奴才,他是很难制住安贵人这样不讲道理的疯子的。

周遭的火光映入熹妃眼中,即便安贵人这般无礼,她也并没有同她生气,只是冷然道:“那图,还不把安贵人带下去?再传本宫口谕,裕嫔约束宫中嫔妃不利,同样禁足一月。”

这不仅仅是殃及池鱼,而是要她们鹬蚌相争。

裕嫔因安贵人而获罪,又是一宫主位,往后安贵人在承乾宫中的日子也越发要不得安生了。

这些都是居上位者御下的手段,婉襄此时只是宫女,即便是看明白了,同她也并没有什么关系。

她知道的,熹妃也并不是当真怜惜她和桃叶。

果不其然,安贵人被带走之后,熹妃仍旧没有要踏进下房的意思,只是语气冷淡地对婉襄和桃叶道:“都起来吧。今夜虽是无妄之灾,也应当从中吸取教训。”

这话说的,很像是从前文物修复组的领队,回回让他们对着一堆早就被盗墓贼损坏的文物反省,“吸取教训”。

她们又能吸取什么教训呢?

婉襄搀扶着桃叶站起来,向熹妃道了谢。人微言轻,连谢意也是微不足道的。

熹妃很快就离开了,留下来的只有一个仍旧捧着木盘和那些碎瓷的小顺子。

他帮着婉襄把青砖地上所有的碎片都清理干净了,留下来的只有桌上的那一些。

桃叶只是泪流不止,不肯同婉襄说些什么。她好不容易才把她哄睡了,一回头却发现小顺子仍然站在院门口,朝着她浅浅笑了笑,满是无奈。

“现在姐姐知道为什么奴才的师傅这样瞧不上安贵人了吧?”

他从婉襄的目光里看见了了然,而后指了指房中桌上的那些碎瓷片。

“姐姐应当知道这东西的重要性,千万小心谨慎。修补所需要的金粉,奴才明日就送过来。还有姐姐膝盖上的伤,也要好生处理,以免贵人心疼。”

婉襄点了点头,多少也有些共患难的感慨。目送着小顺子离开,重新折返回到屋子里。

桃叶正在休息,她没有点灯,只有月光流转在桌上那数百年前留下的瓷器之上。

婉襄朝着它走过去,伸出手指抚过其中一片碎瓷。璃藻堂后的桂花落在上面,随着秋风微微颤动,像是在回应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