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华殿门口,言笙和沈庭琛相对而立。
盛夏的烈日里,空气中浮动着暑意,毒辣的阳光将青石地板烤的反光发亮,远远望过去都能看到半空中蒸腾的热气。
言笙感受着汗珠的滑落,方才那有些潮湿的里衣此刻早已被汗水浸透,露在外面的皮肤感受着酷暑的炙热,身上隐约已经有了灼烧之感,干涩的喉咙让她说不出话。
两人站在原地无声地对峙着,良久,言笙艰难开口反问道:“太傅是觉得我做错了?”
沈庭琛皱眉,沉着问道:“公主不知自己的身份吗?难道不知何为以身作则?公主代表着的是皇室的气度,但殿下却频频同婢女争吵——”
“正是因为以身作则,”言笙目光坚定,“正是因为明知身居高位,才更不能对欺凌弱小之事视若无睹。”
“物竞天择!公主可知你能帮的了一时,却帮不了一世的道理?公主以为你在帮她,实则却是害了她,若不能在这宫里适应生存的法则,公主可知她的下场又如何?再者,公主能帮得了她一个,却帮不了每一个,难不成公主次次遇到这种事情,都要以己之身相护吗?”
沈庭琛语气严肃,言笙也不遑多让,反问的话语气极为郑重。
“太傅,学生胆敢问您一句,若是您行走于坊市间,路上遇到幼儿流浪乞讨,太傅会因为考虑到帮不了他今后的生活而袖手旁观吗?或者,还是说,您会因为这世间颠沛流离之人多如牛毛,而选择熟视无睹吗?”
话音落下,两人之间的气氛瞬间变得紧张起来,站在台阶下的云棋云画悄悄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精神的高度紧绷,仿佛此刻空气中流动着硝石与火药的味道,下一秒便一触即发。
也不知是不是天气太热,还是在太阳底下站了太久,言笙眼前突然一黑,向后顿了一个趔趄。
沈庭琛和她面对面站着,见她要跌倒连忙伸出手拉了一把,这才避免了言笙从台阶上摔下去的危险。
但言笙并不领情,她用力挣脱着沈庭琛的手,这人的手掌仿佛在火上烤过一般滚烫,她本就热得不行,这会实在不想被他拽着。
但沈庭琛却没有半分要松手的意思,他紧抿双唇用力一带,言笙被惯性带动往大殿里走去,尽管她不愿意被沈庭琛拽着,但奈何自己力气不够,无论怎样都挣脱不开手上的桎梏。
刚一进入大殿便觉周身凉意袭来,方才那股躁意都消散了几分,言笙一路跟着沈庭琛走到自己的座位上,随后便被按着坐了下来。
沈庭琛眉心微蹙,同身边的小厮边尘说了些什么,边尘颔首后立刻跑了出去。
“公主既身子不舒服,方才为何不说?”
你在问我吗?
“太傅尚且还在气头上,学生哪敢妄言?”
你还没有妄言吗?
两人都在彼此的眼里看到了不解,还不待沈庭琛开口,边尘便一路小跑入殿,手里捧着一木匣子,上面铺着蒸屉用的纱布。
沈庭琛深深看了她一眼,随即起身打开那匣子,盖子被打开的瞬间,冰气凝结的白雾倾泻而下,沈庭琛拿起纱布包裹着冰块,实实在在地裹了好几层,又放到自己的胳膊上试温,确认不会太冰后递给了云棋。
“给你家殿下冰在额头上。”
云棋会意,立马上前接住了包裹着冰的纱布,小心翼翼放到了言笙的额头上扶着。
沈庭琛拿起另一块纱布,用和刚才一样的手法做了另一个冰包裹递给云画,“这个冰一下脖子和手臂。”
感受到潮湿的冰气袭来,言笙只觉方才那般晕眩之感消散了大半,力气从四肢流回身体,虽心下是领情的,但因着二人方才的争执,言笙此刻并不想理他。
一只手端着茶盏出现在眼前,言笙抬头看了一眼沈庭琛,并不打算就此消气。
沈庭琛见她不接,便亲自揭开盖碗,浅琥珀色的水上点缀着一朵茉莉,言笙听他低声道:“喝了。”
也不知怎的,见他眼里隐隐流出的担心,言笙的气闷里瞬间多了几分别扭,她伸出手接下茶盏,放到嘴边轻啜一小口。
甜丝丝的蜂蜜水带着茉莉的花香入喉,前一秒还打算浅尝辄止,下一秒就喝了个精光。
沈庭琛接过空空如也的茶盏,随后说道:“公主今后要注意自己的身子,气血不足就不要在太阳下站太久。”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也不要蹲太久。”
当日之事再被提起,言笙脸上露出几分窘迫,为避免尴尬,连忙调转话头问道:“太傅还没有回答我方才的问题。”
面对如此咄咄逼人的语气,沈庭琛轻叹一声,蹲下身来和言笙平视,他望向少女清澈的明眸认真作答:“不会视若无睹。因为对乞儿来说,食能果腹便能救他一命,而帮他一次,于我而言也不过是举手之劳,因此臣不会见死不救。”
“可于公主而言便不是这般了,两者不能相提并论。”
看着言笙满眼的不赞同,沈庭琛继续说道:“公主或许不知,前朝自上月以来,已有众多文臣言官频频上折子弹劾殿下数次,原因无他,只因您的一言一行皆是代表皇室。”
“公主生来便食百姓赋税供养,因此您身上也有着相应的担子,身为嫡出公主,您的一言一行便是万千女子之表率,可现如今,您的言行已然引起了朝臣百姓的不满,您可有为自己的名声考虑过?”
言笙低头轻笑,“是引起了朝臣百姓的不满,还是引起了那些站在阶级之上、俯视着万千平民的权势不满?他们不满的,到底是我没有担起身为嫡公主的责任,还是我的言行戳到了他们的心窝子?”
她从座位上站起身来,一边朝着和沈庭琛相反的方向走去,一边高声继续说道:“他们所不满的,不过是因为我没有如同他们那样,没有对着出身卑微的奴仆呼来喝去,没有仗着自己出身天家便仗势欺人,没有因着自己身居高位便对阶下之人视如草芥,他们不满的,不过是我没有如同他们那般满嘴礼仪典范,却做尽道貌岸然之事。”
“仅此而已。”言笙站定,转过身,目光灼灼看向沈庭琛,“太傅教习我诗书礼仪,难不成便是想把我教导成一个如同那些文臣言官一样的人吗?”
沈庭琛看着言笙的目光逐渐复杂,“公主,您可想过,如今您有圣上的羽翼庇佑,可以不顾这些朝臣的不满,但终有一日,陛下与皇后娘娘是护不住你的,待到那日,殿下又当如何?”
言笙对于这个问题不假思索,立刻答道:“那便等到了那日再说。”
她原本就不属于这个世界,一朝穿越能让她重获新生已然是多出来的运气了,她对这里没什么归属感,让她用这个世界、这个朝代的思想去考虑这些事,言笙不想,也不愿意。
明明深知,被恶言和阶级所霸凌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可眼前之人却让她当做什么都看不见。
她无法忘记,自己曾在大雨里被浇透过,正是因为忘不了那种寒意入骨的痛,她才会义无反顾地为同样被淋雨的人打伞,她想保护的,不仅有当下的别人,还有当年那个在雨中无助的自己。
言笙深吸一口气,只觉此刻身心俱疲,她冲着沈庭琛深深一礼,“今日学生身体不适,想向太傅告假休息,待学生回去后,自会将昨日所学罚写五十遍。”
说罢也不管沈庭琛同意不同意,带着云棋云画便离开了琼华殿。
沈庭琛望着言笙离去的背影亦是深深叹气,小孩儿长大了,不好管教了。
元光和边尘极少见到沈庭琛如此挫败的模样,二人相互对视一眼,试探性地开口:“大人......可要追回公主殿下?”
“不用了,边尘,你待会回府一趟,将昨日李大人送到府上的瓜果尽数送去九畹宫,转告九畹宫的云琴,虽然都是去暑的,但也不可让公主多吃。”
“是。”还不待边尘离去,沈庭琛又开口叫住了他,“算了,东西送去即可,话就不用带了。”
言笙返回九畹宫的路上脚下生风,云棋云画跟在后面一个劲地喊着慢点,走到拐角处言笙忽然停了下来,云棋瞧见言笙停住以为是她身体又不舒服,连忙上前想要扶住言笙。
但言笙却只是蹲了下来,青砖路的夹缝当中,一嫩白的核桃仁格外显眼,言笙拾起那枚核桃仁,眼里尽是可惜。
回到宫后,云琴听闻言笙竟然中暑了,便连忙叫小太监去摆冰盆,又叫小宫女们放好沐浴的水,让小厨房煮上绿豆汤,九畹宫上上下下忙作一团,若不是言笙拦着,怕是云琴能把太医给请来。
洗过了澡,躺在摆放着冰盆的屋里喝着绿豆汤,言笙这会才觉得自己活了过来,夏日酷暑,当真令人难耐,正当她享受着难得的悠闲时,乐梧宫的阿媛前来送了封信,说是祁连一大早送进宫里来的。
言笙闻言立马接过信封,拆开一看,是徐霁川的手写信。信纸上的字苍劲有力而流畅优美,言笙不禁感慨,看来字如其人的确没错。
徐霁川在信中写道,对付罗俊彦的计划已经有了初步成效,他的朋友在外寻得了一刚脱贱籍的乐妓,前几日已经设计了一出英雄救美,让罗俊彦为了这乐妓在康平坊东北角买下了一间小院,如今这乐妓便居住在这小院中,罗俊彦时不时会过去看她,俩人感情升温极快。
看着书信上的内容,言笙嘴角勾起一抹讽刺来,果真是狗改不了吃屎的毛病,骨子里便是渣滓的人,即便有功名才学在身,也掩盖不住其烂透了的本质。
言笙走到书案前铺好笔墨,原想着回信一封,但落笔前她看了一眼那封散落在一旁的书信,总觉着这封信留在自己这里是个隐患,于是便将那信纸翻了个面,在背面上写下了“依计行事”四个字,写好后又将信纸整整齐齐叠好递给云棋。
“去乐梧宫走一趟,让皇姐将这信交还给徐公子,只说,他收到后便能明白接下来该如何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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