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是数着过了多少日子,而有的人,是数着还有多少日子能过。
谢衍便是后者。
今年他已十九,上天留给他存活的时日不多。
谢昀从小敬重这个同父异母的长兄,希望他的余生能过得快乐些,于是马不停蹄地带荀馥雅赶回谢家,好让他在有生之年娶上妻子。
想必谢府早已收到谢昀的书信,小厮和丫鬟站在门口张望已久,那神色焦虑不安,不似迎喜。
荀馥雅还没下马车,便听到外头小厮焦急地谢昀汇报:“二少爷怎么把人给带回来呢?大夫人很是气恼,跟老夫人正在客厅等你问话呢!”
谢昀遇事不惊慌,转身向车厢内的荀馥雅伸手。
少年的手修长白皙,荀馥雅也没矫情,握住便借势站起来下车,岂知车坐太久了,腿麻,她一时站不稳,整个人靠在了谢昀身上。
上一世他们更亲密的事都做了不少,荀馥雅自然不在意,而谢昀向来不拘礼节,并不觉得不妥,一把将人抱下马车。
小厮丫鬟面面相觑,唯有谢昀的贴身小厮岑三紧张地询问:“少爷,这位小公子是……”
谢昀言简意赅地回应:“辛月,为了路上方便,她女扮男装。”
岑三看了荀馥雅一眼,上前提醒:“二少爷,男女授受不亲,辛姑娘行动不便,让丫鬟扶持便可。”
谢昀会意,将人放下,径直走在前头:“我先带辛姑娘去长兄那,过后再去同祖母和大娘说。”
少年大步离去,丫鬟立马上前扶着腿麻的荀馥雅跟上,小厮们跟在最后头去善后。
上辈子听京中闺阁说,谢昀出身贫寒,目不识丁,乃粗鄙之人,如今看这小厮丫鬟环绕、亭台楼阁各有千秋的大宅子,似乎与传闻中的不太一样。
她虽不知谢家家底如何,但瞧这大户人家的架势,这走了一炷香都不带重样的风景,院落那些名贵的花草,怎么看都是名门大户。谢昀出生大户人家,为何会目不识丁呢?
穿越九曲回廊,小乔流水,假山水榭,走了将近半炷香,他们走进一个四进四出的院子,站在主屋前面停下。
此时门庭关闭,管家与一众丫鬟小厮在门外侯着,愁眉苦脸的,像是遇见了棘手之事。
荀馥雅大致打量了一下这院落,别具一格,环境清幽,用品雅致,可见主人的心性不错。
她想,既来之,则安之,为了改变上一世的命运,只好努力成为谢昀的嫂子了。
见谢昀带人前来,裘管家本想轻轻敲门,被谢昀一把阻止。谢昀并未从正门入内,走到旁边翻窗而入。
他习惯性地伸手探了探汤碗,不由得微微皱眉:“怎么又把汤药放凉了?这群饭桶。”
“你骂他们作甚,是我不想喝药……咳咳……”
躺在软榻上看书的谢衍放下书本,一脸病容。
谢昀三步并做两步地跑到他跟前,不顾对方是否在看书,一把抱住他的脖颈,撒起娇来:“长兄知我今日归来,竟不开门迎接,难道我出门一个月,你都不想我吗?”
“我不是给你开窗了吗?臭小子。”
谢昀拿书打掉他的手,宠溺地笑了笑。
谢昀跟着笑了笑,端起药碗打开门,看向伺候谢衍的那两命小厮,墨眸微沉:“赶紧重新熬一碗药过来,下次再这般,仔细你们的皮!”
小厮是怕极了谢昀,赶紧拿着碗忙去。
瞧见荀馥雅安静地候着,谢昀嘴角微扬,向她勾勾手指,示意她进屋。
荀馥雅对谢昀敬重的长兄有几分好奇,不做他想,迈步而入。
还没走到两步,只听得已入内的谢昀发出愉悦的笑声:“长兄,辛姑娘回来了,这回二弟要吃你的喜糖了,哈哈。”
荀馥雅愕然一怔,谢昀在她的印象当中,是沉稳冷厉,狂妄嗜血,不近人情的。
原来他亦有如此爽朗的笑容,如此少年心性的一面。
屋子里头传来了少年中气不足的嘶哑声:“莫要胡闹。我已是垂死之人,没必要耽误别人一生,放她回去吧……咳咳咳……”
“我没胡闹,是她亲口跟我说要嫁给你的,不信你去问辛姑娘。”
荀馥雅还没来得及反应,人已被谢昀一把拉进屋内。
屋内点着药香,药味很浓,熏得荀馥雅一时之间没能适应过来。
谢衍在看到荀馥雅的那一刻,一愣,眼神微动:“你……辛月?”
荀馥雅下意识地看着谢昀,想到自己若不是辛月的下场,只好承认:“如假包换。”
“可是我这不懂事的二弟威逼你嫁给我?咳咳……”
谢衍咳嗽着站起身来,目光落在她身上,有些不太确定,又有些许的期盼。
明明是炎炎夏日,他却穿着三重衣不见半点汗意。
荀馥雅抬头仰望比自己高出半个头的谢衍,首个印象便是惊艳。谢衍的五官精美,眼眸清澈得仿佛不沾染俗世的一点尘埃,尽管他瘦得几乎弱不禁风,皮肤有些病态的白,可这越发衬得他容颜俊美,容貌上半点不输谢昀,甚至更甚。
她想:这谢衍好看得媲美倾国倾城的怀淑公主,若不是病弱拖累,必定也是个风流人物,要嫁给他的闺阁女子必定踏破门槛。
谢昀见她毫无动静,担心她耍花样,赶紧凑到谢衍面前叫屈:“兄长,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是她跑过来说要嫁给你的,我的随从都听见。”
谢衍知晓自己的弟弟从不说假话,心思不重,担心他被有心之人利用,便不动声色地对荀馥雅说:“如今是盛夏,我可能活不过寒冬,你嫁过来除了每日对着一个大部分时间在喝药的病人,便是等着成为寡妇。你确定要嫁?”
“……”
荀馥雅与谢衍不熟,不知他是看淡尘世还是本性淡漠,如此沉痛之事他竟说得如此平淡,好像此事与他毫不相关似的。
她有些鼻酸,忽然说不出话来,她也想走,可若她与谢家毫无瓜葛,只怕出门便被杀人灭口了。
她哀怨地盯着谢昀,恨不得在他身上戳两个洞。
谢衍见她的目光不曾从谢昀的身上移开过,以为她是谢昀无意招惹的烂桃花,便试探着问:“与其嫁给我,姑娘不如嫁给我二弟做妾吧?”
“不行!”
“不行!”
荀馥雅与谢昀异口同声地喊道。
谢昀心里愕然:辛月是兄长的未婚妻,怎可嫁给我?兄长是疯了吗?
荀馥雅心里愤然:上辈子就算了,这辈子我死也不做谢昀的妾!
“姓辛的小浪蹄子在何处,她怎能如此不要脸!”
突然冲进来一名年约十五六岁的少女,由于荀馥雅是男子装扮,她并未第一时间找出她口中的“小浪蹄子”。
待丫鬟小厮提醒后,她方对荀馥雅杏眼圆瞪,戟指怒目:“辛月,你好不要脸。当初听到我大表兄命不久矣,你们家连夜将谢家的染布秘方卖个对家,卷走谢家的聘礼,消失得无影无踪,如今见谢家生意转好了,又死不要脸地回来,简直——”
媚儿……咳咳咳……”
谢衍欲想阻止,无奈猛咳了起来,脸色变得更苍白。
“兄长!”
谢昀赶紧轻抚着他的背部,等他呼吸渐渐顺畅了,脸色缓和,才怒瞪孙媚儿一眼,扶他在一旁的软榻坐下。
孙媚儿吓得不轻,想凑到谢衍身边却又不敢,只好委屈地站在那里绞手指:“大表兄你别怪我,我也是担心大表哥你再次上这个小娼妇的当嘛!虽然她的时辰八字能给你冲喜,但我听说当年她背着你勾搭别的男子,还……”
“别说了!”
荀馥雅与谢昀异口同声地喝止她。
难道她没见到谢衍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吗?
孙媚儿愣了一下,随即怒道:“你这个小浪蹄子是什么东西,竟敢呵斥我?来人啊,把她给我绑了,扔出府去!”
话音刚落,一道黄影疾驰飞过,不偏不倚地打在她嘴上,刚好塞住她的嘴巴。
谢昀目光凌厉地盯着她,表情阴鸷:“再吵吵囔囔,下次扔过去的便不是香蕉,而是飞刀。”
孙媚儿立刻闭嘴,谢衍的咳嗽声平缓了许多。
荀馥雅看着这一切,这才恍然大悟。
怪不得进来后,谢家上下看她的眼神怪怪的,怪不得谢昀让她自求多福,原来辛月与谢家竟有此渊源。
她以辛月的身份嫁进来,只怕往后的日子不好过。
等等,说不定谢家根本不接纳辛月这个媳妇,这样她便可离开……不对,离开谢家,谢昀会杀她灭口的。
既然怎么样都无法绕开姓谢的,那她成为谢昀的嫂子压他一头,总比被他追杀的好。
见小厮端来新的汤药,谢昀立马端药给谢衍,轻声唤道:“长兄。”
见谢衍喝下汤药,荀馥雅攥了攥拳,指着他闭眼说道:“谢衍,我嫁你!我死也不当谢昀的妾!”
“咳咳咳……”
谢衍一个不慎,呛到了。
“哐当!”
谢昀手中的碗掉地了。
他是被荀馥雅惊到了。
被人那么辱骂后,荀馥雅居然波澜不惊地坚持嫁给他的兄长,他着实佩服。
他不屑地扫了孙媚儿一眼,唇边的笑弧有些凉薄:“看到没?这才是我们谢家的姑娘。往后有哪个外姓人敢欺负我们谢家的姑娘,我第一个不放过她。”
孙媚儿嘟着嘴,冤屈地盯着谢昀,泪珠一颗一颗地滑落,全然没了方才一上来就骂荀馥雅是小娼妇的泼辣劲儿。
“二表兄……”
她委屈得像个受气的小媳妇一样。
荀馥雅从她的眼神里看出,她既怕谢昀,又倾慕于他。
只是,谢昀未必领她的情。
上一世,她并不曾见谢昀对哪位姑娘动过情,或许,对怀淑公主是有的吧,毕竟怀淑公主长得倾国倾城,身份高贵,而他又总讽刺她并无倾国倾城的容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