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放定与科举

过了康熙大婚的庆典没几天,十月十八,又是雅布家下定的日子。

在书致三人中,雅布年纪最长,已经年满十五岁,他又是宗室子弟。去年皇室给康熙选妃的时候,也按照惯例给他指了一个嫡福晋。

女方是西林觉罗氏、佐领苏柏林的女儿,今年才十四岁。因为女方年纪比较小,简亲王府准备先下了小定,明年十月里再完婚。

因为指婚是在鳌拜一事之前,当时雅布仅仅是一个无官无爵的“闲散觉罗”,所以这门婚事栓得略微有些吃亏。

雅布的老丈人苏柏林,身上只有一个八旗内部的五品佐领的军职,而没有在朝廷上任职,比起明珠索尔图这种在朝是一品大员、在八旗内是世管佐领,两手都抓两手都硬的老爷们来说,自然是略逊一筹。

不过好在西林觉罗家的祖父比较精明,在从龙入关的时候大捞特捞,积累了巨量财富,他们一家虽然没有再出高官,但家底儿还是很富足。

苏柏林得知女婿进宫去晃了一圈,回家的时候身上就多了一个乾清门行走的职务,大喜过望,当即给王府递话,说是准备把盛京那边一个极大的庄子,给西林觉罗氏做陪嫁。

雅布的三哥简亲王德塞得知消息,亦十分满意。

乾清门行走,其实就是“不在编的御前侍卫”的意思,大约等于“你年纪太小不能一上来就发编制,不过可以先进核心部门实习着,以后年龄到了再转正”。

所以如今德塞很看重雅布这个小兄弟,决定以简亲王府的名义来操办他的婚事、给女方下小定。除了以简亲王的身份给纳兰家发帖子,他还以朋友兄长的身份,单独给书致兄弟俩下了一份请帖,请他们到王府吃酒。

只可惜十月天降大雪,纳兰成德可以出来“自由放风”的时间已经到了。康熙大婚那天,他又病了一场,如今才刚痊愈,又被迫回到安了地龙、烧着火盆的暖阁里,喝着苦药汁子猫冬。

觉罗氏要在家中照顾大儿子,明珠忙着处理山西大雪的灾情,亦不得空。于是便只有书致一个人骑马出门,先到曹寅家中,叫上他一同前往王府赴宴。

不得不说,这顿饭吃得是真的叫人胃疼。

作为朋友圈中头一个跟“结婚”两个字扯上关系的人,曹寅和另外几个一同擒鳌拜的亲贵少年本来约好,要好生打趣雅布一番。

曹寅还特意过来跟书致通气儿,说他们安排了许多“节目”,什么把装在匣子里用来下定的金钗替换成胡萝卜,非要雅布喝一坛子的酒才肯换回来啦;什么悄悄解了大雁翅膀上的绳子放到莲花池边上,让他下水去捉大雁啦;什么在新娘家的小舅子登门的时候起哄,让他俩当场比武啦......总之,各种精致的淘气,要书致配合他们,不许倒戈帮雅布的忙。

然而!!!出乎曹寅等人预料的是,简亲王家来参加订婚仪式的亲戚实在是太多了啊!

雅布的爷爷郑亲王济尔哈朗生了十个儿子,这十个儿子又给他生了六十四个孙子,孙子又有重孙子。光是雅布的九叔武锡一家,就来了二十三个堂兄弟。

姑嫂姐妹、侄儿侄女、翁婿甥舅更是多得像春天地里的蚱蜢,那叫一个数不胜数。而且这里的每一只“蚂蚱”还都带有自己的长随马夫、侍婢奶娘。

闹哄哄四五百人齐聚一堂,将一个占地几十亩、恢弘大气的王府愣生生挤得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了。

书致和曹寅这种家中“千倾地里两根苗”的半独生子女顿时看得傻了眼。

偏偏德塞又满心好意地把他们安置在雅布那一桌上,一众亲戚来参加大定,自然要过来和准新郎打声招呼,既然来了,看到席上多了几个陌生的少年郎肯定得问一问身份不是?得知了他们是皇帝的近臣、一同擒鳌拜的小巴图鲁,自然要称赞恭维几句不是?

两人被迫跟着雅布见亲戚,把“兄”“弟”“叔”“伯”四个字翻来覆去喊了上百遍,问好问得嘴皮子发麻,认人认得眼冒金星,微笑笑得脸庞抽搐。

一整天下来,书致等人都是脑瓜子嗡嗡的,连跟雅布单独说句话的功夫也没有,哪里还有功夫打趣戏弄他?

最后书致无语地对雅布说:“我跟我哥认识十四年,加起来也没叫过他一百声‘哥’。今儿跟着你倒是把一辈子的哥都喊完了。”

曹寅也是一副虚脱的表情,瘫在雅布房中的贵妃榻上,无力地说:“那么多人,你是怎么记得住称呼的啊?”

“就瞎喊呗。反正我是小儿子,这一辈里比我年纪小的人也不多。大的叫哥,小的叫弟,抱在怀里的是侄儿,老得走不动道的就是叔叔;梳辫子的叫侄女,戴旗头的不是姐姐就是嫂子。”

二人听了都大笑起来。

简亲王又留了他们吃晚饭,饭后,书致等人又按照科尔沁草原上的习俗,结伴陪雅布一起步行到新娘家门口,点起篝火,用蒙语唱一些求偶的歌。

一群少年纵情嬉笑,至晚方归。

书致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月上枝头。明珠夫妇都已经睡下了,唯有兄弟俩的房间还亮着灯。

书致敲门进去一瞧,却是纳兰成德拥着锦衾,坐在临窗炕上读书。

“这是唱的哪一出?”书致不由笑问,“囊萤照读,还是悬梁刺股啊?”

“是普通的复习功课。”成德起身腾出地方,示意他炕上坐,“你喝酒了吧,脸红成这样,赶紧喝杯茶压压酒气。”

书致接过哥哥递来的香茗一饮而尽,正要往他身边躺,忽然又想到自己今天接触了许多外头的人,身上也不知有没有什么致病菌,忙又回房洗个澡,换了寝衣才出来躺着,拿过他桌上的书来看,却发现那竟然是一本《中庸》。成德不仅在读,而且还用蝇头大的小楷密密麻麻地写了注脚。

书致不由更奇怪了:“好端端的,怎么把这个翻出来了?”

《中庸》跟《孔子》、《大学》、《孟子》合称四书,是这个年代的科举进身的必修课,相当于后世的高考教科书。

满人尚武,在习武之余能熟练使用汉字写五百字小作文就叫“文武双全”了。明珠为双生子规划的未来也是以武职出仕,在他眼中,大儿子喜欢读书,就像小儿子喜欢学医一样,都是增添生活情趣的风雅爱好,从来没有把“科举入仕”这个选项纳入考虑范围。

因此,纳兰成德只在幼年的时候,跟随启蒙老师囫囵读过一遍《四书》,然后就一头扎进了“艺术作品”领域,平日里看的都是诗词曲赋、历史传记、人物传奇、琴棋音律、篆刻绘画、茶酒花鸟一类的闲书。

不用参加高考的官二代,竟突然背书做题到深夜,动力从何而来?书致不禁奇怪地望着哥哥。

成德蹙眉,有些疑惑地说:“我近日在徐乾学大人家的诗会上走动,听他们说起很多人一辈子只读这四本书,却连科举考试的第一关都通不过,所以特意翻出来看看,好像也没有很难懂啊。”

“那是因为你是纳兰成德。”

“什么意思?”

“科举不是难在读书,而是难在一个‘卷’字上。”书致道,“每届春闱都有少则两三千,多则五六千名举人参加。大家都是一辈子钻研这四本书,背得滚瓜烂熟。但是朝廷只录取二三百人做进士,所以落榜的人永远是绝大多数。”

“所以是难在‘优中选优’了。”成德沉吟,“但这跟我是纳兰成德又有什么关系?”

“关系大了——现在的春闱,是满汉分开录取的,汉人是僧多粥少、万里挑一,而旗人却是僧少粥多,顶多百来个人里就有一个得中。”书致撇撇嘴,“所以你的对手不是那几千个十年寒窗、熟读经书的汉族举人,而是另外九十九个能用汉字写对自己名字就算万幸的满州傻子。”

“怎么会这样?”成德垂眸,不自觉地捏紧了手里的书卷,看起来比那一万个落榜的汉族举人还要失落。

“你不会是想考进士吧?”书致难以置信地看着哥哥,翻身坐起,酒醒了一大半。

“有何不可?”成德反问。

“不是不可以,是不值得。”书致道。

在现代的时候,他听班上女同学说起纳兰成德少年登科,二十岁就中了进士,只觉得又是一个达芬奇式的出身显贵的天才人物而已。到了这里才发现,以他哥的身份去考进士,实在是一件非常罕见且怪异的事情。

因为比起明代“非翰林不得入内阁”的赫赫威风,文进士在清朝初年的地位并不高——从品级来看,纳兰成德如果以武职出仕,最低也是个正五品御前三等侍卫;而以科举出仕,哪怕是考了状元,也不过是个从六品翰林修撰。

从社交圈子来看,御前侍卫都是满洲上三旗贵族出身,结交的都是王公贵族、满蒙大臣;而当进士只会认识一批没有掌握核心权利的文人。

当然,这两点都不是重点。毕竟现在八旗人口越来越多,著姓大族出身但是当不上御前侍卫的大有人在,如果科举仅仅是起点低一点,那还能被很多人接受,但问题是科考的录取率实在是太太太太低了。

十几岁就进宫当侍卫的大有人在,但科考往往要费尽一生的心血,考到七老八十还一无所得的人多了去了。即便是满人的名额稍微多一点,但仍是要从童生、秀才、举人、进士这样一级一级地艰难晋升。

普通人修路是为了去罗马,而像他哥这样一生下来就在罗马的人,为什么不安安分分搞文艺创作、当他的大词人,偏要去学那呆板无趣的八股文、和普通人卷个公务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