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寒疾

如今的纳兰府可不是十三年前书致兄弟俩刚出生时,那个狭窄的三进小院了。

纳兰明珠出身没落的官宦世家,早年间曾经历过一段穷困窘迫的青年生活。书致儿时的记忆里,甚至还有全家节衣缩食、不敢添置贵重的首饰衣裳,用省下来的钱为婴儿时期的纳兰成德看病抓药的经历。

不过纳兰家的窘迫并未维持多久。明珠能文能武,精通满蒙汉三种语言,作为满人贵族里少有的“知识分子”,很快就开始步步高升。

从双生子记事的时候起,他就已经升任为内务府总管,成为宫廷事务的最高长官,纳兰家的家境一下子宽裕起来,书致也跟随父母搬了第一次家,从正黄旗下普通百姓居住的民巷,搬到了街道平整、房舍宽阔的安定门大街附近。

等兄弟俩到了进学的年纪,明珠又担任弘文院学士,开始参赞国务;去年,他又因治理黄河有功,升任刑部尚书,成了朝廷上下人尽皆知的政治新星。

纳兰家也正式跻身顶级贵族行列。明珠斥资收购了附近的几处民宅,在达官显贵聚居的北京二环后海附近,建起了一栋占地九亩、有五个院子带花园的湖景豪宅。

单看前半辈子的经历,明珠只用了短短十二年的时间,就实现了对妻子的承诺,让两个儿子过上了“荣华富贵,一世不用为生计发愁”的生活,简直是爽文一般的剧情。

然而!!!

明珠的个人能力虽然无可置疑,但他本人以及他尚未出世的小儿子纳兰揆叙,都是历史上出了名的“站队鬼才”——

在康熙二十至三十年,明珠先是站队大阿哥胤褆,扶持后者与皇太子争储。在康熙四十五年,大阿哥谗杀太子失败被圈禁之后,他又转而支持八阿哥胤禩,想拥立出身低微的胤禩为太子,结果惹得康熙大怒不已。

其子纳兰揆叙,先是随父亲拥立八阿哥不成,又跟九阿哥胤禟结成儿女亲家,最后又被八阿哥举荐给十四阿哥,投入胤禵门下效力。

父子二人完美避开了所有正确选项,把九龙夺嫡中的失败者一一站了个遍,连续得罪了康熙、雍正两朝帝王。

这种“买谁谁跌,站谁谁死,看好谁谁垮台”、“百分百49年入国/军”的运气,真是神佛见了都要掬一把辛酸泪,堪称官场逆风向标、当代戒赌经典教材!

书致终于知道为什么容若“身在高门广厦”却一直闷闷不乐快要得抑郁症的样子,作为整个家族中唯一一个清醒的人,换了谁也得郁郁而终啊!

不过好消息是,康熙现在还是个小屁孩,立储夺嫡这种事还早得很。现在他们全家人的精力都放在了给纳兰成德治病这件事上。

当初早产降世的双生子中,晚一步出生的书致幸免于难,而先弟弟一刻钟降世的成德则一出娘胎就被这个时代的大夫确诊患有一种叫做“寒疾”的罕见病症。

症状是畏寒怕冷、易感风寒、对流感时疾几乎没有任何抵抗能力。腮腺炎、百日咳、麻疹、风疹.......世上所有小孩易感的病,几乎让他得了个遍;患病之后又不能像正常人那样,靠自身免疫力扛几天就过去了,而是反复发热、虚汗、咳嗽、卧床不起。

但运气好不生病的时候,他又就跟常人无异,骑马射箭使唤弟弟,乃至将来跟着康熙皇帝南巡北狩、跑遍大半个中国都不成问题。所以,书致怀疑这是一种极其罕见的继发性先天免疫力缺乏综合征。

离开了现代化诊疗设备,他也无力治愈这种来自基因本源缺陷的疾病。于是纳兰成德的病便只能这样一直不上不下地拖着,他跟林黛玉似的从会吃饭起就一直吃药。

即便全家人加倍小心,从不让生冷的东西上桌、一入秋就开始烧炉子,但这回中秋节全家赏月的时候,成德还是因为吃了半温的饭菜,或是晚上着了风,甚至可能仅仅是因为过节睡晚了一个时辰,第二天就发起热来。

从中秋到现在,他在床上躺了将近一个月,两度昏迷不醒,让一家人都跟着提心吊胆。

书致在门房处扔下马鞭,一路快走,穿过园子里的莲池、假山、花圃,直奔兄弟二人居住的院子而去。

刚踏入院门,书致就见明珠只穿着一身中衣站在门外,显然也是从睡梦中被叫醒,隔着门帘紧张地问妻子:“怎么了?是不是孩子又不好了?”

“呸,你就不能盼儿子点好?”觉罗氏嗔道,“进来看看吧,冬哥醒了。”声音中竟然透着几分轻松。

明珠顿时大喜,父子俩一起进去。纳兰成德果然已经醒了,正半睁着眼睛,对着屋顶的雕檐出神。

他从小就是远近闻名的漂亮孩子,综合了父母最优质的外貌基因,生得修眉俊眼,面如冠玉;一双眼睛顾盼生辉,两弯淡眉文静娴雅;瘦而不柴,病而不弱;一身矜贵,通体气派;小小年纪便可见日后的风采。

用现代的话说,就是不仅长得漂亮,而且还很有“高级感”,不是寻常邻家小孩胖嘟嘟圆滚滚那种憨厚可亲的漂亮,而是电影明星那种适合隔着屏幕欣赏的美。

每到逢年过节,觉罗氏带兄弟俩出去走亲戚的时候,整个满洲正黄旗上下的女人,无论老幼,见了他都是眼睛放光,“组团上明珠家偷孩子”一度成为福晋们热议的话题。

作为名副其实的“漂亮的妈妈”,觉罗氏得意之余自然更加心疼自家的宝贝,她把成德搂在怀里,“冬哥”长“冬哥”短地喊着。

成德小脸一红,有些不自在地享受着母亲亲昵的举动:“给阿玛请安。”

“嗯,”明珠挤到妻子身边,抬手摸摸他的脑袋,努力维持住一个严父的形象,“你可好些了?”

“好多了,”成德眨眨眼睛,“我病了很久吗?”

“是啊,都有快一个月了。”觉罗氏打量着儿子的脸色,“瞧这模样倒像是大好了。老爷你快起开,让书书过来给他哥哥把脉。”

明珠赶紧起身腾出位置,示意小儿子上前问诊。

婴穿的好处之一,就是家人从来不会觉得你的行为反常。

书致从小就表现出了对医学药理的强烈兴趣,从五岁看得懂医书开始,就热衷于替哥哥把脉问诊。起先明珠夫妇都只当是两个孩子感情好,闹着玩儿而已,不仅没有怀疑,反而感动得眼泪汪汪,觉得“双胞胎什么的就是应该比寻常兄弟更加亲密友爱才对啊”。

书致本就有临床基础,经过几年实践之后,中医药水平突飞猛进,开出来的方子竟然叫明珠从江南请回来的名医叶朝采也点头默许。明珠夫妇才慢慢接受了“我儿子好像真的会看病”这个事实。由于父母都对药理一窍不通,所以如今在给纳兰成德治病这件事上,他这个全家年纪最小的人反倒能够做个七八分的主。

书致先是走到拔步床前,踮脚往哥哥额上一摸,觉得温度似乎不如昨晚那般烫手了,又抄起书桌上的木鱼石笔筒,把里面插得满满的狼毫灰毫、湖笔画笔全倒在桌上,然后把空笔筒放在手心里捂热了,筒口朝下放在小成德单薄的胸口上。

“木鱼石是一种罕见的空心矿石,材质通透,内有空腔,是天然的扩音器。所以诸位如果穿越到古代,请不要傻乎乎地去找钛合金,把这个贴在病人的胸口上就是最好的听诊器。”

书致以前经常这样跟学生开玩笑,活跃教学气氛,没想到好的不灵坏的灵,他堂堂省重点三甲医院的主治医生,现在竟然真的沦落到只能用木鱼石来做听诊器的程度了!

“书书,好了吗?”纳兰成德有些不自在地伸手推了推弟弟的脑袋。

“肺上的杂音消失了。”书致惊喜地抬头,伸手捏住哥哥的脸颊,“张嘴,说‘啊——’。不错嘛,喉咙也消肿了。再咳嗽两声,我听听。”

一番检查之后,书致断定他是真的大好了,一家四口顿时沉浸在劫后余生的喜悦当中。

觉罗氏跟丈夫商量着,一时要收拾屋子去去病气,一时要打发人去药王庙里还愿,一时又要请太医院的小儿科圣手朱时轩过来再请一次脉。

明珠又好笑又无奈:“你先歇歇吧,日子还长着呢,有你操心的时候。”说着又尴尬地搓搓手,对觉罗氏说:“夫人,我上衙门里应卯去了。”

觉罗氏怫然不悦:“冬哥儿还未痊愈,你就不能告一天假吗?”纳兰家人口少,觉罗氏一个人照料两个儿子,难免有力不从心的时候。

但是明珠升任刑部尚书也才不到一年,算是开启了事业的新篇章,正是恨不得把奋斗两个字写成条子绑在额头上、住进衙门里天天007的时候。

这可是关系他们一家未来十年生活质量的大事,万不能因小失大。书致连忙说:“额涅,我帮你照顾冬冬。”

成德也从床上抬起头来:“阿玛,儿子没事,劳您操心了。”

明珠摸了摸他冰凉的小脸,又撸了一把小儿子毛茸茸的头顶心,仿佛被注入一股力量,大步往外走去。

“外头变天了,穿件厚实的衣裳去。”觉罗氏急忙嘱咐小儿子照顾兄长,回房给丈夫找衣裳去了。

书致趴在床边,两手撑着头跟哥哥聊天。

“我到底病了多久,”成德有些紧张地问,“不会已经错过了九月登高了吧?”

“好消息是,没有错过——今儿才九月初七,后天才是登高的日子。坏消息是,你才刚好,额娘一定不会放你出门的,你就乖乖躺在床上‘登高’吧。”

“这不就是错过了的意思吗?”成德哭笑不得,又问,“寒冬将至,你有没有替我晒书?”

“晒了,按照您老晒书的习惯,把书皮翻开,正反两面,各晒两个时辰。”

“银絮呢?是你在喂,还是临安他们在喂。”

“我喂的,如今膘肥体壮、皮滑毛顺,等你好了,骑着它日行八百里都没问题。”

“还有我的新茶......”

“都晒干炒制过了,分门别类装在小罐子里,就等着进你的红泥小火炉了。”

成德还想再问,书致已经捏起被角,把哥哥裹得严严实实:“歇会吧,明儿天还亮呢,等你好了再说不迟。”

纳兰成德点点头,苍白的脸上涌起一抹暖色:“谢谢你,书书。”

“嗯,这话中听。”书致笑道,“等你将来出书的时候,记得把它写到内页上去。就写‘感谢书致先生对本书作者的鼎力支持’好了。”

“好啊,随便写,反正也只有你会买来看。”成德笑道。兄弟俩又说笑了一回,他很快面露疲态,语速渐渐慢了下来,强撑着喝尽了一碗药,便合眼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