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宜这些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从不闷着自己,绘声绘色地讲起趣事。
炉中一枝香燃尽,丫鬟近前来打理。楚宜顿了顿,不记得方才说到哪了,便问:“你来找我那会儿,路上可有遇见什么人?”
舒沅道:“有个姑娘叫池漪,我有些印象。另一个和她很亲近,我却不知道名字。她们大约正要去找周家姐姐。”
楚宜也不想提她,只哦了声,顺口问道:“那跑到隔壁去的那些人,他们做什么去了?”
舒沅的眼皮跳了跳,骤然冒起一阵忐忑。
春桃答道:“先前有人回禀,说是去河岸边上那处马庄上挑马了。”
楚宜的目光在春桃和舒沅之间荡了个来回,只说:“他们还用挑?这一群人跑去,只管把最好的那几匹带走就是了。”
正如楚宜所言,除了尚有兴致的几人,余下的人纵马跑了圈便回来了。
一时半会儿没办法离开,众人正是无聊之际。当中就有好事者想起了裴衍的那个六弟。
“你家六郎在别庄待了这许久,射御应当不错。叫过来让我们见识见识?”
在场诸位都不是安分的,不然也不能往西山走这一趟。
有一两个觉得不甚妥当的公子皱了皱眉,但也没有出声阻拦,自去玩乐。
裴衍抱臂闲立在旁。赵逸这话一出,裴衍思绪回拢,正好也想见一见裴见瑾,便招手唤来随侍。
随侍听完裴衍交代的话,脸上笑容一僵,有些不自在地踌躇半晌,面上是应下了,实际上却盼着主子改了主意。
赵家公子不知安国公府二房的情形,他们这些伺候的人可看得清楚。
到别庄这一路上已经听了不少闲言碎语,说六公子得了隔壁舒家小姐青眼,多有照拂。
大庭广众之下,若裴衍压不住火气,当众与人难堪,场面就不大好看了。
赵逸饶有兴致地看着这方,心头忽地冒出一个主意,不怀好意地勾了勾唇,叫住那转身离去的随侍:“你过来,还有件事要交你去办。”
随侍辨清声音出自何处,看了眼赵逸便垂头应是,顺从地走过来。赵逸绑好缰绳,附耳絮语,话毕拍了拍他的肩,还问:“听清楚了?”
随侍点点头。
离得近的一人隐约听见,不大赞同:“舒沅不在这里,你骗人做什么?”
赵逸不在意地摆摆手,笑了笑:“就想把人叫来瞧瞧。你就不想看看,什么人能入她的眼?”
那人便不说话了。
他们打认识舒沅的第一天起,就知道她永远能先拿到最好的东西。
起初还对赐给她的那些珍玩器具感到好奇,但后来都顾不上去看那些物件,都一涌而上去跟她说话。没什么比一年到头见不到的小妹妹更让人稀罕。
有长辈在旁边守着,他们是决计不敢逗她哭的,哪怕进门前放出了大话,到了跟前连大声说话都怕惊着她。
爱玩闹的小孩都觉得奇怪,怎么骁勇善战的定远侯会生出个体弱多病的小妹妹。
舒沅不常出府,那日行至半途她便折返别庄,众人也不觉得奇怪。
山间夜雨不休的几日,众人围坐闲谈,裴衍口中的裴见瑾卑若草芥,无甚长处。舒沅面对宫中几位皇子态度都不大热切,只有别人来哄她的份。
旁人嘴上没说,实则都对舒沅格外照顾的这人生了两分好奇。
楚宜提起那些人的行踪。舒沅骤然生出浓重的不安,倏地站起,提步往外走去。
楚宜怔愣地看着她,放下茶杯,一眨眼的工夫便追了上来,一头雾水地问:“你这是去哪?”
楚宜跟在舒沅身侧,边走边说,气息平稳。
舒沅还没答话,楚宜便忿忿道:“知道了。我陪你去。安国公府把你家的马养死了,裴衍回来,可不得问他要个说法?”
舒沅没空解释,只好任由她误会。楚宜自以为想明白了,气势顿生,走着走着还同跟在舒沅身后的侍卫说道:“到时候你去挑马,可不要同他客气。”
二人穿园而过,落入一行人眼中。
隔壁派丫鬟来请,周淑尤池漪等人正要过去。
一道刻薄的声音响起:“传话的人方才说舒沅不去。这会儿怎么又急匆匆地出门了?她脾胃娇弱,也不怕吃坏了她金贵的肚子。”
周淑尤看她一眼,说话那人就噤了声。周淑尤抚了抚袖,道:“走吧。”
养马的院落宽阔荒芜,待久了有些无趣,已有人陆续离开。
赵逸百无聊赖地骑在马上,偏头问此间杂役:“这里就你们几个?连个能逗趣解闷的人都没有?”
杂役只能讨好地朝他笑笑。
以前在这儿做事的方英能说会道,做事有股狠劲,最得裴衍喜欢,有事就交给他办。可现在人被逐出府去,剩下的就是些老实做事的。
赵逸嫌仆役笨嘴拙舌,问了两句就放人走了。
裴衍就在不远处。赵逸说的话正勾起他的烦扰。
方英心思活络,裴衍让他办的事都算妥当,正是放在别庄看管裴见瑾的好人选。下人回禀,方英已被训斥杖责后丢出门去。
此事虽因舒沅而起,裴衍却只敢把这一笔记到裴见瑾头上。
想到这,裴衍心头火起,正想再叫人问问,裴见瑾为何还没来,就听赵逸咦了一声。
不远处,裴见瑾立在随侍身后。裴衍看去时,正与裴见瑾目光相对,那双眼冷若寒霜,裴衍心口慌慌地跳了两下,莫名不敢直视。
裴见瑾衣着普通,在遍身锦绣的勋贵公子跟前,几乎可以说是寒酸。众人本以为他处境窘迫,应是卑怯羸弱,才惹得舒沅去可怜他。见面方知完全不是这回事。
细细看去,同梅晏之确有几分相似。然貌似却不神似。梅晏之温润端方,堪为楷模,这位裴家六公子与他截然不同。
他生得疏朗清俊,有很漂亮的一双眼。面上神情很淡,看人时也是如此。
赵逸行至近前,按住缰绳,居高临下地打量裴见瑾。
这方养马的院落不断有人进出,裴衍将裴见瑾叫去的事很快便传到裴凛耳中。
裴凛刚从马庄回来,热茶还未喝上一口,得知这个消息,道了声失陪便匆匆赶去。
裴凛抄了近道,进门后张望一圈,发现裴衍一个人远远地站着,周围没有其他人,长松了一口气。
而心还未落至原处,裴凛便听得赵逸嗤笑一声:“果然听话。我叫人说舒沅在这,你就来了。不过,要长久地跟在她身边,只是听话可是不成的。”
裴凛见状,立时想找人问询他们之间发生了何事。不过剩下的都是与裴衍赵逸相熟之人。
裴凛问了两个,他们只说无事,抱着手颇有兴致地看热闹。
裴衍没有任何反应,似乎乐于见到赵逸教训裴见瑾。
裴凛心有不忍,神色焦急地在旁观望。
赵逸初时见到裴见瑾觉得新鲜,暗想舒沅眼光不算太差。
但在赵逸心里,裴见瑾至多只能算舒沅脚边逗趣的玩意儿,和他们这些玩在一起的人不是一类。
赵逸不管裴见瑾是怎么让舒沅多有留意的,到了他这儿,反正是见不得裴见瑾那模样,仿佛把谁都不放在眼里。
“这马厩里连定远侯府的畜生都养不活,你倒在这儿活得好好的,命硬啊。”赵逸挽住缰绳,□□骏马又往前动了动蹄,离得愈发近了。
赵逸略低下身子,嘴角噙笑地看着他:“舒沅身边怎么容得下你这样沾了血,满身煞气的人?骨头软些,做足姿态,方得长久啊。”
裴见瑾在马身上抚了抚,继而抬起头来,淡声道:“既然知道,又何必要贴过来?招来邪气,不知要到哪座山头求神拜佛才能挡得住。”
裴凛精神紧张地看着二人,没听清他们之间说了什么,只见赵逸面色恼怒地直起身,抽出长鞭,指向裴见瑾。
头一次甩鞭,赵逸好像存心戏弄,长鞭险险地从裴见瑾身侧擦过。
裴凛心都提到嗓子眼来,恍惚听见赵逸咒骂一声,而后又挥鞭朝裴见瑾打去。
裴凛暗道不好。
这一鞭落到人身上,非得皮开肉绽不可,裴凛不忍地错开目光,缓了两息才转回头来。
定睛再看,裴见瑾将那银蛇一般的长鞭接在手中。裴凛长松一口气。
赵逸愣了愣,随即便想将鞭抽回,然他握住鞭柄施力,竟拉扯不动,鞭身绷紧,一瞬间,赵逸虎口处微微发麻。
不过也只这瞬息的工夫,赵逸再试,轻而易举地拉了回来。
这两个来回下来,赵逸呼出一口气,直冲脑门的怒气降下来一些,方觉得自己冲动了,但也没打算轻易放过裴见瑾。
赵逸正打算再吓吓裴见瑾,手腕转了转。
这一鞭还没挥出去,便听得有人微带颤音地唤了声“留光”,而后一物破空击来,在他手背上重重划过。
赵逸吃痛,长鞭落地。同时,落地的平安扣也应声碎裂。
赵逸连忙把袖口往上挽了挽,没见血才放下心来。再抬眼看去,舒沅疾跑到裴见瑾身侧,神色焦急,小脸白得惊人。
赵逸心里的那点气,看到舒沅便不知不觉地消了下去。
舒沅凑得很近,轻声软语地询问裴见瑾。
那么娇贵的小姑娘,为裴见瑾急得不行,竟然也会照顾别人了。
赵逸按着手有些不是滋味。
在赵逸心里,方才就是随意胡闹了一次,过去了便是翻了篇。
于是他从马上下来,无事般开口:“我没打到他。你叫留光伤了我,怎么不先问问我啊?”
舒沅站在裴见瑾身侧,紧张不已,眼下正埋头看着他手心的那道红痕。
裴见瑾垂眸看着她。
小姑娘的发簪都歪了。
舒沅眼睫纤长,目光专注地盯着他掌心,对赵逸的话不作理会,只紧张他一人。裴见瑾心上生出一点隐秘的欣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