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架那边火势渐收,灭火的众人还在清理,一片嘈杂喧腾。春桃不知不觉间走到身侧,舒沅也没察觉。
春桃拿出巾帕给她擦手,轻声柔语:“姑娘被吓到了?”
舒沅脸色苍白,摇了摇头。春桃又说:“那盏珠灯好好的,没被烧毁。容娘子这会儿清醒不少,在那边等着呢。”
舒沅轻轻呼出一口气。
好不容易找到。灯还是要做的。
容娘子醒了神,满脸羞红地致歉,末了又道:“做这灯有什么要求,姑娘尽管提,我必会尽心。”
一行人回到店中,学徒轻手轻脚地奉茶过来。
容娘子手上提着那盏幸存的珠灯,略略抬起,指给舒沅看:“京城里订下琉璃珠灯的人家,都是提前画了图样,要数盏相连,繁复华美的那一类。这个是我某日里做来玩玩的,到现在一个也没卖出去。姑娘想要什么样的?”
舒沅脑子钝钝的,想了片刻也记不清梦中珠灯具体模样,手上揉着小灯笼垂下来的珠链。
随口道:“添些简素的花纹,其余的,容娘子看着来就好。”
容娘子的小徒提笔记下。春桃随他过去,摸出荷包付了定钱。
舒沅心头窒闷,低垂着头。容娘子邀她去后院看灯,她也失了兴致,略坐了会儿便回了别庄。
沐浴后,春桃在熏笼前给她梳发。舒沅始终不说话。
春桃煞是心疼,像小时候那般,在她脸上轻柔地抚了抚。
舒沅抬头冲她笑了笑:“我没事,只是有些困了。”
春桃心软得不行,拣着好事说给她听:“山路上的士兵一刻不停地清理,说不定,明日就通了。”
舒沅怔忪一瞬,往窗牖看去,半分月光也无,叹了口气:“容娘子说后两日恐会有雨。”
她们离开时,容娘子正吩咐仆役收拾庭院,将未干的灯笼拣进屋中。
下雨的日子,山上不再滚落石块便是万幸,衙役踩在泥泞中做事,大概不会像预想的那般快。
春桃呀了一声:“再多待两天。那山上的野兔都要被吃干净了。”
墨台闲聊时谈起,留下的公子翻过山头四处找鹿,半道上捅了许多兔子窝,还打了头野猪。
在山野里住着,荤菜是不愁的。
虽不像前一日从街头逛到街尾,舒沅坐在案前,没翻上几页就倦了,将书册合拢放好,躺到榻上去。
春桃熄灯前,到跟前看了看。
舒沅睡颜恬静。春桃倾身过去,掖了掖被子,悄然走出。
片刻后,帷幔后传来窸窸窣窣翻身的响动。
舒沅睁开眼,怅然一叹。困乏是真的,但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山脚点缀的零星屋舍点起盏盏明灯,光火连作一片。这些出游的世家子弟聚在一起,又无尊长管束,近几日过得格外自在。
村里的农妇被塞了银两,踩着稀泥走到邻居家里,宰了五只鸭两只鹅,将肉装在竹篓,待会儿背回去。
想到贵人们近日荤食过多,又多要了两把青菜。村妇家中养的大黑狗跟在她脚边,一路将她送到门前,又跑回去。
待饭食做好,农妇还没喊人,就有丫鬟跑到跟前搭手,农妇识得她,正是最挂心餐饭的楚宜小姐身边的丫鬟兰桂,便笑吟吟地多分了些肉。
待盛好汤,兰桂端着托盘回到自家小姐落脚的院中。正好遇上隔壁周家小姐的大丫鬟。
兰桂还没说什么,迎面遇见这人便往她盘中扫了眼,故作惊讶道:“楚小姐真是好胃口。”
兰桂抿紧了唇,挺直脊背,看也不看她,快步从那人身旁走过。
回房后也用不着叫人,楚宜自己就抱着手炉哆哆嗦嗦坐过来,美滋滋地捧起碗喝了一大口,满足地叹息:“这里什么都好,就是夜间太冷了。”
厨上的婶婶做饭很好吃,楚宜又吃下小半碗面条才停住。
楚宜抬眸时发觉兰桂脸色不佳,笑嘻嘻地问她:“又遇见周淑尤身边那个牙尖嘴利的丫鬟啦?”
兰桂哼了声:“我才不和她一般见识。”
周淑尤出身甚好,从前和母亲长居青州,一年前才回京,已经有了才貌双全的好名声。
前几天日头好,楚宜也跟着往山上跑,玩得痛快,天快黑了才下山来,周淑尤等人不好动,只在屋中待着,因而楚宜和周淑尤没说过几句话。
但短短几日下来,也知道这位周家小姐极重规矩。楚宜和她聊不来,也不在意,话一说完便就放下了。
另一边,厨房陆续端出汤汤水水,送到公子们围坐叙话的庭院中。
十来岁的少年聚在一起,虽未明言,座次都是有讲究的。沈彻不知跑哪去了,眼下众人簇拥着越家公子落座。
先前有人提起裴见瑾,裴衍听得不痛快,脸色不大好,找了个借口退了出来。
裴家五公子裴凛不放心,跟在他后面。
到了住处,裴衍顿住脚步,转身看着后面跟来的五弟,挑眉冷哼:“跟着我做什么?”
裴凛心知他忿忿不平,但不敢直说,讷讷道:“三哥你多饮了酒,我怕你看不清路。”
裴衍道:“我到了。你走吧。”
裴凛称是,转身走了。
庭中再无旁人,裴衍的脸色倏地阴沉下来,走进屋中就将茶盏扫落在地。
若不是回不去,裴衍恨不得现在就叫人赶到别庄上,再给裴见瑾些颜色看看。
最近连日阴雨,他那间破屋住着,想来也不会有多舒服。想到这儿,裴衍的心情好了起来。
舒沅不知自己是如何睡着的,次日起身时精神饱满,浑身舒畅。
用完早膳,春桃伺候她净手,笑吟吟地道:“昨夜点了安神香。”
原来是这样。
窗牖微开,天际乌云密布,案前多燃了一盏小灯。不需外出,搁置多日的书册又被拿起。
舒沅安安静静待在书房,心无旁骛,到了晚膳时竟也差不多将书翻过一遍。
裴见瑾那边没什么消息传来。顾大夫隔上几日才去施针,顾大夫今日也没什么能与她说的。
舒沅发觉,若是她不凑过去,裴见瑾那边真是半分消息都没有。
只有林娘子谴人来回话,方英受过杖责,已经被逐了出去。
再推开窗往外看去,苍穹暗色愈浓,但始终没有落雨。浓云积聚翻涌,无疑在酝酿着态势惊人的暴雨,令人心中惴惴。
每回降雪落雨,舒沅都会推开小小的窗缝,盼着有人冒着雨雪过来看她。
他们平常也会过来。但这时候爹娘还有哥哥身上都很冷,她就可以把自己怀里的手炉递过去。
她总是需要别人照顾。只有在这时候,她感觉自己也能照顾他们。
后来身子养好些了,她也还是很喜欢有雨有雪的日子。
但今日风雨欲来,舒沅心上却生不出欣喜。
裴见瑾与钱伯有两分交情,他的小屋应当不会漏雨吧。
她好希望雨水和她一样,都不要走进他的屋里。不要让他不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