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的家法,是用浸湿了盐水的鞭子施以鞭刑,沈懿出身行伍,本就力大无穷,沈念自小被娇养着长大,又如何承受得住那手腕粗的鞭子,更何况,是先用鞭子打得人皮开肉绽,盐水渗进皮肉里,施了鞭刑之人,又得死去活来再疼上一回。
这原本是军营里,审问罪犯俘虏的刑法,却被沈懿来教训震摄子女。
花怜吓得脸色苍白,赶紧跪地求饶,“将军,小姐身体娇弱,哪能承受住这般严厉的惩罚,小姐为了躲避贼人,担惊受怕了一整夜,小姐不过是想将军能听她解释罢了,将军,请您心疼心疼小姐吧!若是将军硬要责罚,便责罚奴婢吧!”
沈念一把将花怜拉开,她又怎能忍心让花怜代她受罚,“阿耶,您还记得兄长是为何才离开家,被逼去了朔州吗?”
沈兰时是沈家的嫡长子,他文武双全,颇为孝顺,沈懿亲手教他弓马骑射,很是喜爱这个嫡长子,更难得的是沈兰时性情温和,对田氏所生的庶弟沈烨,也很是疼爱。
有一次沈家兄弟外出打猎,十四岁的沈烨争强好胜,非要去山中猎猛虎,后反被猛虎所伤,被追赶掉落悬崖,摔断了一条腿,落下残疾。
沈兰时并未丢下弟弟,先是与那猛虎决斗,身上受了伤,又爬下悬崖,将断腿昏迷的弟弟背了上来。
田氏却硬说是沈兰时陷害弟弟,是他怂恿沈烨去猎猛虎,这才受伤断腿,起先沈懿也不信沈兰时会这样做,但田氏几次三番地在沈懿的面前进谗言,还收买了沈兰时的贴身随从指认沈兰时陷害庶弟。
后来沈懿便信了,对本就已经身受重伤的沈兰时动用了家法,又让他在暴雨中跪了一整夜,最后还是沈烨苏醒,得知父亲处罚兄长,这才说出实情。
沈兰时重伤受罚,一病不起,高烧不退,若不是宋家与太医院的张太医有交情,请来张太医为沈兰时医治,只怕沈兰时早已性命不保。
之后,沈兰时虽病好了,人也变得沉默寡言,父子之间也有了隔阂,三日后,沈兰时留下书信,便去了朔州战场,此后三年不曾归家,也音讯全无。
那封信中写道:父若信子,便当知兰时的品行,知兰时绝无害人之心。
沈懿恼田氏破坏了他们父子的感情,朔州乃是大周国和夜国的边境,那里常年战乱,凶险非常,沈兰时一去三年,音讯全无,沈兰时又是嫡长子,是沈家的指望,沈懿想起那日对沈兰时的所为,悔不当初。
田氏从中挑拨沈兰时兄弟和沈家父子感情,她不过是装可怜在沈懿的面前哭几回,只过了两日,沈懿照样去了她的房里。
沈懿陷入沉思中,他出身行伍,性情暴躁,并无多少耐心教导子女,信奉棍棒下出孝子的那一套,但沈家最终还得交到沈兰时手中,他最终要倚靠之人还是沈兰时这个嫡长子。
他冷静过后,便也觉得有些怀疑,田氏入府之前,他便已是儿女双全,沈念和沈兰时也是极为敬重孝顺他这个父亲,到底从什么时候起,变成了今日这般父女一言不合便剑拔弩张的局面。
沈念一向乖巧懂事,又何曾这般疾言厉色地顶撞过他。
而就连他的幼子旭儿也极害怕他这个父亲,不似从前那般快乐明媚,总是一副畏畏缩缩,胆小怯懦的模样。
他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不对劲,便松开手中的鞭子,道:“罢了,你冲撞长辈,便罚你在丹霞院闭门思过,不得踏出房门一步。”
田氏当场便震惊了,她没想到沈懿会雷声大雨点小,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她因沈念方才说的话更加怨恨了她,田氏哪能放过如此大好时机,便急忙上前哭诉道:“老爷,方才念念的话叫妾身实在无地自容,万不敢再以妾低贱的身份掌管这偌大的将军府。”
她又跪在沈懿的面前继续哭道:“将军,你还放妾回扬州老家吧,妾实在没脸再呆下去了。”
田氏话音未落,季容笙便迈进了沈家前厅,身边的长随李安高声道:“太子殿下到——”
方才田氏为难沈念,沈念父女发生争执的话,季容笙全都听见了,沈念入宫三年,他竟从来不知,她在沈家的处境竟如此艰难,受了这么多委屈。
而沈懿竟打算对自己的亲生女儿动家法,用鞭刑。
他知沈念素来乖巧听话,在宫里不争不抢,更没想到她在家中竟被逼迫至如此地步。
田氏更是仗着沈懿的宠爱,处处陷害沈念母女,而沈懿竟然不管不顾,是非不分,简直糊涂至极。
季容笙这才明白,原来他竟然从不曾了解过沈念,也不知道她原来在沈家过的是这样的日子。
听闻季容笙突然前来,沈念脸色一白,差点连站都站不稳,她一心躲着季容笙,为何还是无处可躲,她是不愿再见季容笙的,可季容笙是大周太子,她却没有别的选择,更不能不见。
她顶着和陆朝颜相似的脸,还真是造孽,躲又躲不过,不免觉得心中沮丧。
沈懿听闻太子来了府中,心头一惊,不耐烦地看向一旁哭哭啼啼的田氏,怒斥道:“赶紧噤声,哭哭啼啼的让太子殿下瞧见,成何体统!”
沈懿皱眉不悦,又见发妻萧氏虽然病得脸色难看,举止却是不慌不忙,虽他不喜萧氏,但觉得萧氏不愧是出自名门,一言一行都是门名淑女该有的样子,而田氏终究上不了台面,哭哭啼啼的不成样子。
他赶紧整理衣袍,携妻妾和女儿迎了出去,对季容笙行了跪拜大礼,恭敬地道:“不知太子殿下大驾光临,微臣有失远迎,还请太子殿下恕罪!”
季凌洲目光冷冷地扫过沈懿,最后停留在低头垂眸的沈念。
他终于见到沈念了,眼神也变得柔和了些,还好,这一世她不会有前世那些不愉快的回忆,他们也还有机会重新开始。
只是他一见到沈念,胸口那密密麻麻的疼痛再次袭来,他们在一起的过往,相处的点点滴滴一股脑地全都在脑里晃动,他只觉心疼难忍,满脑子都是沈念因被陷害,无法辩驳,最后自焚在他眼前的情景。
他甚至怀疑是自己的心脏出了问题,为何心口会疼得这般厉害。
他只想拔出匕首割伤自己,用肉\体的疼痛,转移心口的疼痛。
沈念虽低着头,但仍是感觉季凌洲的目光一自落在她身上,这种感觉令人心中难安,她的脸色又白了几分。
重活一世,她仍逃不出和季容笙相遇的命运,但这一世,她是绝不会入宫,绝不愿和季容笙有任何瓜葛。
她将头埋得更低,尽量不与季容笙目光相对。
“都起来吧!”
他身后的沈盈欣喜地上前,对沈懿道:“阿耶,多亏了太子殿下相救,女儿才得以从贼人手中逃脱。”
季容笙忍不住去看沈念,发现她脸色平静,一双明亮若清泉的眼眸毫无波澜,不禁有些失望。
更是对沈盈无端提起昨夜之事,心生不虞,还没等沈懿开口道谢,便冷冷地道:“我本不欲救你,你也不必道谢。”
季容笙冰冷的态度,让沈盈面色窘迫,脸上险些挂不住,委屈得落下泪来。
沈念暗暗蹙起了眉头,一直低着头,仍能感觉那道目光一直在她身上。只怪自己那张和陆朝颜相似的脸,尽管她万般不愿,还是引起了太子的注意。
他等不到沈念抬头,心中有几分不悦,便开口问道:“这位可是将军长女?”
沈懿笑道:“正是小女沈念。念念,还不快给太子殿下行礼。”
季容笙虽说是和沈懿说话,可目光一直不曾离开沈念。
那灼热的目光一直在沈念身上打转,这让沈念觉得很不舒服。
沈念只得硬着头皮上前,行了个福礼,低头道:“臣女拜见太子殿下。”
却听季容笙又道:“听闻沈家大小姐年幼时曾养在外祖家,永安候府书香世家,教养出的女儿果然是气度不凡,孤还听说沈家大小姐才艺出众,是曹大家的关门弟子,今日一见,果然正如传闻那般,温婉娴淑,气质如兰,堪当闺门女子的典范。”
夸得沈念眼皮一跳,难道他吃错了药?
以季容笙沉闷的性子,居然能听到他说出那一大段似是而非的夸人的话,沈念抬头看天,难道今日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沈懿平日也没机会和太子说几句话,听他将沈念夸了一通,心中也在揣测季容笙的话到底是何意,难道太子竟然看上了他的女儿沈念?
沈懿被自己突然冒出的猜测吓了一跳,又恭敬地连连点头,“小女愧不敢当,太子殿下谬赞了!”
季容笙待要搀扶沈念起身,沈念吓了一跳,赶紧往后退了一步,避开他的触碰。
季容笙脸色一沉,又想到沈念已经没了前世的记忆,没有因为他的救命之恩,便倾心于他,初次见面难免会对他疏远防备,他应该多一些耐心,让沈念慢慢地爱上他。
他负手于身后,神色很快恢复如常。
原本田氏见女儿和季容笙一道回府,又听闻季容笙昨夜救了沈盈,得知季容笙是身份尊贵的太子,她便以为自己的女儿能被太子看上,以此攀上高枝,哪怕是入东宫当个位份不高的侍妾也是极好的,可没想到太子竟然被沈念所吸引,连正眼都没再瞧沈盈,她便知希望落了空,心里更加怨恨上了沈念。
沈盈也气得胸口发堵,见心仪的男子一双眼只盯着沈念看,更觉妒火中烧,便借此机会将沈念昨夜失踪的真相道出。
她捏紧帕子,鼓足勇气,高声地道:“女儿方才听到阿姐和阿耶说的话,阿姐她在撒谎,阿姐根本就不是躲在山洞中,而是和男子独处了一夜。”
她嫉妒沈念的好怨气,嫉妒她先是被摄政王所救,在雪庐过了一夜,后又被太子看上。
凭什么大周两个身份尊贵的男子都对沈念另眼相看,她处处被沈念比下去也就算了,就连自己喜欢的人,眼里也只有沈念,太子找了她一夜,又为了她亲自来沈家。
只要有沈念在,她便如同透明的一般。
沈盈心里怨恨,为什么沈念没被贼人掳走,没有被卖入青楼。
此话一出,沈懿震惊不已,黑沉的脸色像是要滴下水来,沈盈此时不顾场合将家丑外扬,实在是不知分寸,不识大体,若是被外人知晓了,丢的也是沈家的脸面。
而季容笙的脸色也难看到了极致,他眼神如刀,扫了沈盈一眼,沈盈只觉遍体生寒,冰凉刺骨。
他知道沈念昨夜就在雪庐,和摄政王在一起,如今被沈盈突然提起,心中更是涌起了一阵烦躁恼怒。
他迫切地想要知晓他们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摄政王是大周的第一美男子,性子温润儒雅,又不知是何缘故对沈念很是看中。
他们孤男寡女一夜独处,难保沈念不会心动。
毕竟这一世,他和沈念阴差阳错地错过了,便已经失了先机。
前世,他在雪庐中见到翻墙的沈念,便惊诧她和表妹陆朝颜生得很像,尤其是那双灿若星辰的眼睛,更是吸引了他。
后来,他便一直派人跟着她,得知田氏对她不轨,便顺势而为,设计出了一场英雄救美,从贼人手上救下了沈念,后又被梁王的人追杀,他和沈念在山洞过了一夜,虽说那一夜什么都没有发生,但沈念一夜未归,清誉受损,他便借机求娶。
前世从他们相遇,到季容笙设计英雄救美,最后到他求娶沈念,并未花费多少力气,他向来做事果决,最不喜拖泥带水,就如同他决定夺位,仅一年,梁王兵败,被赶出长安城,之后的半年,他清除了梁王的势力,坐稳了皇位。
他收紧拳头,眼中杀气正盛,若是沈盈再多说一句话,他只怕会当场掐死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