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因得身子实在是过于无力,喻青嫣仰面盯着床帐足足发愣了好一会儿,背上的伤势未愈,重重纱布之下传来一股清苦的草药味。

她对药理方面自诩还算是有几分精通,不过片刻就嗅辨出涂抹的都是些名贵药材制成的膏药,对于伤口恢复有极好的疗效。

想来那身在深院的牙公牙婆决计不会干这种亏本买卖,救她性命又给她上这种药的必然是个讲究贵人。

喻青嫣勉力支撑自己坐了起来,喉咙干哑冒火到无法正常说话。她见桌台之上还置着茶具,即刻软着腿下床给自己倒了杯水,囫囵咽下后才感觉好受了许多。

这时,身后的房门被人一把推开,光线大喇喇淌进来,灵巧钻进来一个丫鬟打扮的人。

她手里拿着一个黑色刺绣钱袋,笑容满面地从门口跨了进来,抬头的那一刹正好对上喻青嫣循声望过来的清凌双目。

几乎是瞬间,她脸上的笑意如同泡沫一般尽数破灭,空余下浓浓的心虚和惶然。

那丫鬟忙不迭把手中的钱袋往身后一藏,强作镇定道:“奴婢是绿柳,奉命来照顾姑娘。姑娘你……你怎么忽然醒来了?”

喻青嫣佯装没看见她那些小动作,眼皮微微阖上,手指疲惫地揉着胀痛的太阳穴,反问道:“我昏了很久?”

“是啊,就是一直都没见醒,大夫也都说你可能是醒不过来了,”绿柳眼神躲闪地抓挠了一下侧脸,“本来陆大人还想按照四公主的吩咐,等你醒来带你一并回京的,但是你一直昏迷着,他公务繁忙,就留我在这里继续照看你。”

陆大人?四公主?

经过她这么一提醒,喻青嫣才蓦然记起来,她昏过去之前,的确看见一队官兵闯进内院救下了他们。

领头那穿着朱红色官袍的面容看着颇有几分熟稔,像是在何处见过。不过当时她刚挨了棍棒之刑,已然精疲力尽,满脑子只剩下身上残余的痛楚,哪里还有余力去辨甚么陆大人长得如何。

至于陈佩佩……

喻青嫣心中一凛。

当前京都风雨未定,朝政大权旁落权宦手中,皇族力量式微。三番五次的皇位轮换早已使得朝廷暗斗不断,加之边境不断起兵侵扰,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内忧外患。

她先前跟随在重烨麾下,便时常看见他为了争取边关将士的军功军饷和朝廷四处斡旋。即使她那时对于京都的印象并不深刻,但也从缝隙里窥见了它腐败的一隅。

正如她先前猜测的那般,陈佩佩确是身世不凡,但她万万没料到竟是如此尊贵的来头。可若她是如此身份,为何现在才有人大张旗鼓地来寻,按理来说早该昭告天下才是。

现下陈佩佩已经被接回京,那位陆大人也已经走了,那么与她同样受了重伤的李锦娘呢?

喻青嫣抬起眼睛:“我问你,是否有个叫李锦娘的姑娘和我一起被送来瞧病?”

“自是有的,”绿柳不假思索地回道,“四公主临走时吩咐过要好生伺候着二位姑娘,下人们都不敢怠慢,李姑娘受的伤不重,七日便已经能下地,也来看望过姑娘几回,眼下已经随着陆大人进京去了。”

绿柳快言快语地说完,忽的欲言又止地看了喻青嫣一眼。

她没告诉喻青嫣,李锦娘养病的这些时日,除了每天照例来看她之外,其余一颗心全扑在了陆秦云的身上,日日吁呼寺正大人短长的,不愧是烟柳乌糟出身,简直可以称得上是没羞没臊。

喻青嫣听完绿柳的话后实打实愣了一下:“上京去了?就她一人?”

她印象里的李锦娘行事虽不计后果,甚至可以称得上是莽撞,但是在大事上绝不会含糊。

即便她先前日夜地谋划着想从瘦马内院里逃出去,却也从未想过要离开陵兰,总归说来还是舍不得那些把她抛弃的家人,进京对她来说算是割舍了一切过往羁绊,彻底背井离乡。

喻青嫣一时没想到是发生了何事才让她催生出这般莫大的勇气。

不过吃惊只有短短的一瞬,喻青嫣很快就为她感到高兴起来。毕竟上京也没什么不好的,生活在天子脚下,车马骈阗,软红香土,地界大眼界也更大,说不定更容易能够觅得好人家,就此安定下来。

她将茶盏搁下,眉目自然地舒展开:“既然公主殿下和锦娘都走了,那么待我伤好后是否也可以离开了?

绿柳的神色变得犹疑起来,之前陆秦云特意嘱咐过,让她好好看着喻青嫣,若是真的断了气,就将喻青嫣好生收殓安葬,因此,她还领到了一份比之前不知多出不少倍的月俸。

可是若是有那么万分之一的可能对方醒过来了,便立即派人送信回禀,届时他自会赶回陵兰。

绿柳摸着身后那份鼓鼓囊囊的钱袋,心中生出一点不甘。她原本都已经和丧葬队伍打好了招呼,就等着喻青嫣断气之后能够立即下葬,办完丧事后剩下的那些钱最终自然都进了她的口袋,届时她就拿着这些钱去给阿翁看病。

谁知道在这关头,她居然安然无恙地醒了过来。

“怎么了?”喻青嫣见她久久没有回答,神色一动,像是猜到了什么,“难道你们大人没说放我走?”

绿柳咬了咬下唇,忽然当着她的面重重跪了下来,双手贴在额前行了个大礼:“请姑娘救救我阿翁。”

她动作来得突然,喻青嫣来不及作扶,生生受了她这大礼,急忙道:“你这是做什么?有什么话直说便是,我若是能帮你,自然不会袖手旁观。”

她这才抬起脸来,眼眶已经肉眼可见地红了一圈,看上去甚是可怜:“大人走时姑娘只剩下一口气,以为姑娘已捱不过这几日,就给了奴婢一笔厚酬,妥善处理姑娘的后事。奴婢原想着这钱拿来置办丧仪,多少应该还有的剩,届时可以拿回去给爷爷看病。我爷爷得了风疾,眼看着就要不行了……”

喻青嫣想起她方才进来时偷偷藏起来的钱袋,上下一串,心头顿时了然,她没好气地嗔道:“即便我醒了,这钱难道还会再收回去吗?”

绿柳惴惴道:“奴婢没办过这样的差,也不清楚。不过说不定呢,奴婢不敢赌……”

“也是,”喻青嫣也犯了难,“不过你急需用钱,和你主人家说一声预支出月例不就行了,倘若我真死了,你省下来的这点钱也堵不上这么大的窟窿。”

绿柳听出她话语中的拒绝之意,不由得流露出一股失望的神色。

“不过正好,我想到一个法子,可解你我现下的燃眉之急。”

“什么?”绿柳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喻青嫣被她盯得一笑,也不继续卖关子了,如实道:“就和他们直接谎报说我死了呗,我若死了,这钱便全是你的。至于你家大人说的厚葬——人都还活着,草草盖过便是。”

“这……”绿柳被她的话吓得不轻,“这可是欺瞒之——”

“嘘,”喻青嫣及时做了个嘘声动作让她住嘴,“你需要钱,我想要走,我们各取所需,你不说我不说,有谁会知道?”

“何况我也不会上京,也许这辈子都见不到他,他又何须在意我是生是死,左右不过是为了给公主一个交代罢了。如果能够因此救你阿翁一命,想必就算之后这个谎被拆穿了,想必你家大人也会体谅你的难处。”

“……”绿柳仔细想了想她的话,发觉也在理,于是默然低下头哽咽着道谢,“即是如此,绿柳便多谢姑娘舍身相救。”

喻青嫣本身就打算自己上路,帮她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满不在乎地替她擦了擦满脸的眼泪。

“绿柳斗胆,敢问姑娘若是不上京,那要去何处?是回家去吗?你孤身一人上路,奴婢总归有些不放心。若是路程不远,需不需奴婢雇人送送姑娘?”

“没什么不放心的,我一个人独来独往都习惯了。”喻青嫣笑着安慰。

先前还没流落到这瘦马内院里头时,她一个人在西境漂泊,无论是劫掳征战还是山灾疫病,什么都见识过。

如今阴差阳错到了陵兰,虽说这里风土人情与西境大相径庭,但她原先的家也在这一带,适应起来也终归没什么不习惯的。

“我不回家,就在这附近的州县随便走走,”喻青嫣垂下薄薄的眼皮,掩去眸中的那份一闪而过的落寞,精致的眉眼在烛火下流转生辉,“那就这么说定了,过几日等我身子好些,你就把我偷偷送出去。”

绿柳是个心思灵巧的,知道她是故意岔开话题,不愿让人探究身世,于是安分地止住嘴,不再继续探问。

她把自进门就藏在身后的锦囊重新取了出来,递给喻青嫣:“这里的钱姑娘取些去,当作路上盘缠。”

“我不用,这可是你爷爷的救命钱。”

“早就已经绰绰有余了,姑娘就安心拿着罢。”绿柳执意要将绣囊放进她手中。

喻青嫣拗不过她,还是接过来拿了几块碎银。

将绣囊还回去的时候,她瞥见袋口上隐约用金线绣着板正的“子舟”二字,细眉微微一皱:“绿柳,这钱袋可是你的物件儿?”

绿柳抬起眼睛摇头:“是陆大人的,他走得急,不慎将钱袋落在了这,奴婢还想着找机会托人送回去呢。”

姓陆,又名子舟。

这名姓令喻青嫣忽然想起了一个许久未见的人,细密的黑睫颤动了一下,眼中荡起轻微的波澜。

作者有话要说:开更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