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太子瞧着病恹恹的,竟生了张刀磨似的薄唇,张嘴不饶人,傅昶这个蠢性子还上赶着搭台子点火。
燕王自认再好脾气,也遭不得这般敌我交织的频频挤兑,只好压着火气说:
“太子多心,荣安县主的兄长时湛幼时曾入宫陪我读书,一同修习文武,我自当顾念这份情谊,对她稍加照拂,她若敢犯下大错,上有律法约束,琰当没有念及私情的道理。”
“怪道燕王这般关心此案,原是怕敛经验微薄,办砸了案子,敛还以为......”傅敛说着又咳了起来,断断续续,“以为……燕王也听信了那谣言,误会敛……”
有些话能想,却不能说,傅琰淡了笑意,立时打断他,“太子深居东宫多年,自当不会私下与朝臣有所牵扯,本王明白,又岂会同他人一般误解太子。”
待他说完,傅敛才垂下掩唇的手,轻声将话补上,“误会敛偏信那荣安县主貌丑无盐,狭隘善妒。”
傅琰沉了眸色。
近来多则谣言满天飞,说法层出不穷,原本会错了意也实属正常,怎奈这些谣言里头,唯独牵涉孟府、任氏与东宫的话题最为敏感。
而他与太子的关系素来紧绷,更不宜去碰那些敏感话题。
众人心知肚明,若无太子挡道,燕王会是宫中所有皇子里离储君之位最近的那个。
傅琰忽然温和一笑,轻叹道:“说来荣安县主与太子多有相似,身子弱,性子倔,虽有族亲维护,却也不知怎么回事,总要惹些麻烦上身,凭白吃了苦头,太子这回审她,可切莫太严厉,极则必反,她可不是个乖顺的女郎。”
“劳燕王操心,圣人体恤,审问之事当由大理寺代劳。”
傅琰淡笑,不再多言,与傅昶二人告辞离去。
“太子还是快些进去,圣人与贵妃该等急了。”
天色越发昏暗,长阶绵延往上,笼在模糊夜色里,仿佛看不见尽头。
傅敛抬起眼睛,目光落在长阶尽头处。
那座灯火通明、熠熠生辉的临光殿,光华晕散,遥映在阶下那张面无表情的苍白脸庞上。
......
傅昶没有走远,隔着夜色望向临光殿前长阶上,那抹时走时停的瘦弱身影。
“也不知圣人能护他到几时,说话竟这般不留情面。”
傅琰也驻足望去,“他是太子。”
“一个没什么根基的太子,有何能耐,谁不知道圣人偏爱他也不过是顾念旧人,看他那般有恃无恐,果真是没认清自己到底是个什么处境。”
傅昶对太子方才的态度感到愤愤不平,犹自骂着,没注意到身边人温和的眉眼已然盈满阴郁之色。
当年盛宠一时的何贤妃对如今风头正盛的金贵妃来说,是禁忌,是最不能提起的存在。
直到现在都不乏有闲言碎语,论及何贤妃,坦言她若活着,这些恩宠哪还轮得上旁人。
于燕王而言,太子亦然。
一个饱受朝臣称赞,素有贤德英才之称的皇子,在皇帝心里竟抵不过对一个故去妃子的挂念,仅仅得了一个平平无奇的亲王身份,而让亡妃之子夺去了东宫之位。
集通身的才华与本事,朝臣的支持,恩宠极盛的母妃,权势在握的母族于一身,却始终斗不过一个死人,于他而言是莫大的耻辱!
傅琰语气冷了几分,“行了,要不是你当日冲动,他也不会借此说事,这般讽刺你我。”
非要提这个,傅昶也不高兴了,“兄长当日若在场,定也会维护孟大娘的,那荣安素日里就是个不饶人的,行事向来不知后果,此事她才不冤枉......”
对上傅琰分外不悦的眼神,他后知后觉噤了声。
差点忘了,傅琰与时姈的关系,还是有那么几分亲厚于旁人的。
傅琰淡声道:“真相未明,她仍旧无辜,你那日险些逼死她,现在人醒了,于情于理都应当去赔罪。”
傅昶扭开脸,手掌按在腰间挂着的短剑上,年少稚嫩的脸上透着些许倔强,不见丝毫悔意。
“别以为宫外谣言纷纷,没一桩提及你的,便能松口气了,若敬国公要追究,圣人也护不住你,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傅琰点到为止,再不多言。
两人一路沉默地走到宫门处,便各自分开。
傅琰探望金贵妃常在晨间,夜里便回燕王府歇息,鲜少留宿宫中。
傅昶望着傅琰利落上马的身影,手指拨弄腰佩短剑,眼底漫出几分嘲弄。
这么替人着想,也不见他去看上几眼,在这里装给谁看呢。
......
孟秋瑾这几日不大好过。
尽管上回借孟冬瑾在孟深面前上足了眼药,惹得他迁怒拂芳涯,冷落柳氏,结果时姈这一闹,将孟深的注意力又拉回了瑶台月。
作为皇帝跟前极为信重的臣子,孟深比任侍郎的处境更艰难。
历来没有哪个君主能纵容朝臣拉帮结党。
他本就是寒门子弟出身,身后没有可倚仗的家世,仕途高升,全仰赖皇帝施恩提拔,就算他眼下愿意相信自家女郎是无辜的,但君主猜忌,同僚异心,如此下去,阻碍仕途,早晚都会生出怨怼之心。
主母柳氏也借势挑拨,总装作不经意在孟深面前提起“荣安县主那般孱弱要如何陷害大娘”如此这般的疑惑,对外则未曾多言,以维护孟府名誉为重,虚伪做派体现得淋漓尽致。
孟二娘就更不用说了,自幼受柳氏耳濡目染,对夺走了阿耶关注的长姐极为敌视,府内嘲笑她恶毒,府外也要处处寻人说道长姐的坏话。
挑刺找茬更是近来常有的事。
刚闹过一场,孟二娘气焰嚣张地离去,留下满地狼藉。
菱花扶着孟秋瑾起身,看见她寝衣裤脚的绿豆汤渍,目光一凝。
说来也是二娘子欺人太甚,明知娘子不愿见客,非要闯内室见娘子,说什么关心长姐。
提来的吃食竟是灶房里做朝食余下的残豆羹,出口的话也是讽刺娘子害人不成,自食恶果。
婢女们轻手轻脚进门清扫,孟秋瑾甩开菱花的手,转身进了内室。
换下脏污的寝衣,孟秋瑾坐在妆案前,拿出玉瓷瓶,解下面纱,挖出药膏,面色平静地对着镜子一点点抹在左脸的伤口上。
二娘来之前,她正要上药。
菱花出去处理脏污的寝衣。
凡是被孟二娘故意弄脏过的衣物,孟秋瑾都不让洗,只命她单独收进一个大箱子里,她最讨厌这个活,每每打开箱子都能被里头的浓烈臭气给熏得站不稳脚。
等菱花回来时,婢女们已经将外屋的狼藉收拾好离开了。
菱花走进内室,见孟秋瑾已经上完药了,便走到她身后,小心开口,“娘子,方才门仆差人传话,说奚娘子来了,来探望娘子的。”
奚娘子是主母柳氏的娘家侄女,也是孟秋瑾在宝文书院结识的好友,两人相差五岁,却志趣相投,并未因柳氏的关系而疏远。
自孟秋瑾受伤,奚宁便不曾约见或探望过孟秋瑾,因顾虑柳氏,只派人到孟府送过几回补品。
孟秋瑾抬起眸,一双眼凌厉地望来,惊得菱花心头一跳,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
孟秋瑾问:“小郎君呢,今日他可在府上?”
怎么突然问起了小郎君,菱花疑惑,赶忙算了下日子,随即摇头。
今日书院休沐,孟煜定是随那群酒肉朋友溜到平康坊饮酒狎妓去了。
孟秋瑾收敛目光,让菱□□直去回了奚宁,只说自己尚在病中,不便见客。
打发走奚宁后,菱花去灶房催促供给瑶台月的飨食。
孟府不似世家富贵,每个主人都能有独立灶房,孟府的灶房只有两个,一个专供孟深,另一个则由主母柳氏掌管,供府内所有人的食膳。
柳氏擅长绵里藏针,是以灶房时常借故拖延,好不容易取来飨食,菱花连忙端去内室。
孟秋瑾仍坐在妆案前,垂头揉捏手里的锦帕,“菱花,今日之事,不必隐瞒,放出去让阿耶知道便是。”
经过上一世的教训,她不会再将委屈苦咽心底,哪怕是丁点惊吓,也要卖弄可怜。
菱花放下飨食,回道:“娘子放心,大家都看见了,自然不会......”话忽然断了。
“菱花?”
孟秋瑾抬眸,就见菱花跪在食案边,兀自发起怔来,没一会,她脸色骤变,像是想起了什么要紧的事,扭头看向孟秋瑾,神情惊慌。
孟秋瑾心底掠过不安,“菱花你......”
菱花膝头一软,应声跪下,声音抖得不成句,“娘子,奴,奴想起来了,那日畅园湖边的芦苇荡里,兴许,兴许还藏了人的。”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开始日更,么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