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 20 章

浮生殿是朱岐曾经的寝殿。

何须更问浮生事,只此浮生是梦中。这座朱岐曾经声色犬马的温柔冢,已经江山易主,成为了如今新王的居所。

浮生殿内静的可怕,只有幽幽一线龙涎香燃了出来,落在站在殿门口的班施的鼻端。班施莫名停住,心里有些发抖,这种熟悉的味道让她恍惚了起来,殿内那道颀长的身形,差点让她分辨不出里面坐着的人是朱岐还是楚琼。

殿内空旷了好大一圈,很多珍宝器具都消失不见了。楚琼席地而坐,赤|裸着上半身,青面獠牙的半边纹身狰狞地暴露在空气中,他低眉垂眸,听到声响也没有抬起头,正在专注地擦拭着手中的剑。

“进。”

窸窸窣窣的长裙曳地之声,班施静静走过去,跪在他旁边,与他隔了一个不近不远的距离。

从第一时刻她的视线就凝在了他手里的那把剑上,她永远不会忘记那一日男人是如何提着这把染血的长剑一步步走到她身边的。班施目光僵硬地慢慢移开。

剑很长,剑身通体银白,剑尖锐利成一个凌厉的弧度,班施毫不怀疑它能削铁成泥,也能将自己的头当成瓜一样砍。楚琼认真地用帕子擦拭着剑身,全程头抬也不抬。他身上的伤口已经基本结痂,但还有一些溃烂顺着脓血染透了纱布,胳膊上的那个尤为严重,成为了一种可怖的黑色。

“殿下,您该上药了。”班施轻轻端起小几上的托盘,“奴来为您上药吧。”

楚琼放下剑,终于抬头看她一眼。

班施将托盘平放在膝上,并不催促,似在等待着他,双手规矩地搭在两边,只将目光淡淡地落向托盘,神色娴静。

她这几天循规滔距,令人挑不出一点错处,仿佛真的把自己当做了一个伺候他的侍女。曾经金尊玉贵的王妃成为了一个任人使唤的奴,这等转变在她身上好像看不到一丝端倪,一切都合乎常理而又自然而然。

“本王以前见过你。”楚琼突然开了口,打破了一室沉静。

班施抬起头,沉静的黑眸从托盘转移到他的脸上。

楚琼对上她的视线,淡淡道,“在琼林宴上。”

彼时班施还是朱岐的妃,美人总是会吸引更多人的目光,身为男人的楚琼难免也多看了一眼。他自饮自斟,光怪陆离中,一众舞姿妖娆的舞姬也没有夺去她的光彩。

沛国公不知何时凑到他的身边,与他清脆地碰了一下酒盏,意味不明道,“看到了吗?那就是朱岐的妃。相传班氏艳绝天下,如今一看果然名不虚传。”

“只要你攻下了陵国,那么她就是你的。”

美人属于战争中最诱人的战利品,这样的人天生就是属于强者的,只有胜利者才配拥有这等世间尤物。座上群雄齐聚,一个绝色佳人无不激发出了他们心中那本就蠢蠢欲动的野心。

沛国公说的如此笃定,楚琼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他才是真正想要攻陷陵国的那个人。

盛世之中,美人是锦绣添花的点缀,而王朝覆灭,她们也会随着江山易主的帷幕而灰飞烟灭。也许这样的美人陪在沛国公身边,世人都要赞她一句英雄美人,而落入朱岐这种人手里,也就只能担得起一声祸水之称。

楚琼并不作答,内心冷冷。这个女人,她还不知道,来日的烽火战乱,也许会在今日因她而起。

也许是冥冥之中,班施言笑晏晏地依偎在朱岐怀中,慵懒的视线随意一转,便看见了远远高台之上的楚琼。

男人长身直坐,气势不怒自威,远远的距离她看不清他的脸,楚琼却将她离开朱岐时来不及收回的一丝嫌恶和冰冷尽收眼底。

有趣。

楚琼静静饮下美酒,了无生趣的心底生起了一丝微小的狎昵。

攻打陵国不过是萧国与沛国的博弈之局,他丝毫没有将其他的任何因素放在眼里。但当文思谦与他在军帐中商量部署时,楚琼冷静听着,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班施那张依偎在朱岐怀中的笑靥浅浅的脸。

到时她会如何?

会和朱岐一起死吗?

也许当时连他自己也没意识到,自己波澜不兴的心底,生了一丝隐秘的期待。

结果果然不负他所望,甚至超出了他的所想。

人人都说是他手刃了朱岐,只有楚琼自己知道,杀掉朱岐的人,不是他。

城破那日,楚琼忘不了那个传说中的妖妃正伏在朱岐的身上,一刀一刀地刺着他,鲜血溅湿了她的小脸,如同傲雪红梅。一双眼睛眨也不眨,生的极美,却是淬着疯狂的火。

“殿下雄才盖世,卓尔不群,自是令人一见难忘。”一旁的班施轻轻道。

她果然也还记得。

楚琼将长剑平放在膝上,淡淡看她,“恨我吗?”

“什么?”班施看他。

“本王杀了你的君上,占了你的国家。你恨我吗?”

“奴不恨。”班施说完,长剑下一刻已经指向了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

“看着我说话。”

班施抬起头,迎上那一双诡谲的异瞳,暗暗吸一口气,缓缓道,“朱岐残害忠良,草菅人命,是真正的暴君,他的亲族旁支亦是横行跋扈目无王法,陵国人苦朱久矣,殿下手刃暴君,救陵国于水火,奴为何要恨殿下?”

她时刻注意着楚琼的表情变化,见他并无什么不悦,轻柔的声音不卑不亢,大着胆子继续道,“受邦之垢,是谓社稷主,受邦之不祥,是谓天下王。朱岐德不配位,根本不配做王,殿下德行兼备,素有贤明美誉,诸国无不赞美,如此能取而代之,罪妾就算沦为阶下囚,为奴为婢,亦无怨无悔。”

“是吗?”

楚琼不动声色地盯着她,几乎没有笑过的唇角缓缓勾起一丝弧度。

倒有一种别样的妖异。

“你是不是昏了头,把本王当做了朱岐?”

班施心中暗战,轻轻一笑,“殿下英明神武,朱岐怎能与您相提并论?”

班施笑起来时真的很美,梨涡浅浅,黑眸如碎了一池的星河。尤其是在看一个的时候,她看着你,眼中就只有你,仿佛心中,也只有一个你。

没有男人不喜欢她眼中的自己。

楚琼若有所思,沉默了半晌,“你这巧言令色的一张脸,也是这样对朱岐的吗?”

剑身收回剑鞘的铿锵之声,他收了剑,还未等班施松一口气,下一刻楚琼自己凑了过来。

他俯身看着她,与她平视,猩红的眼眸直直盯着她。

“你说,本王若是真的信了你,会不会该和朱岐一样的下场?”

班施忍住想要后退的欲望,“朱岐是我的仇人。”

“那本王呢?”楚琼的目光紧咬不放。

班施目光清明地对上他的视线,坦坦荡荡道,“你不是。”

“不是什么?”

“你不是仇人。”

楚琼炯炯地盯着她,仿佛要将她内心所有隐秘的想法连根拔起,许久后,那一双审视的异瞳终于离开了她,随即冷笑一声,“本王从小便知道,越美丽的女人就越危险。”

班施急急道,“我的命就在殿下的手里,全凭殿下的一念之间。”

楚琼离开她,又恢复成了刚才的坐姿,“不要耍心思在本王身上,本王不是朱岐,不会被你三言两语的小伎俩所蒙骗。”说完,他的视线又落下她,“不过就算有,本王也不怕,因为本王有信心,你根本就动不了我的一根毫毛。”

“明白吗?”

“奴明白。”班施将托盘举起,谦卑地垂下头去,神色并无一丝异样,“殿下,请让奴来为您上药。”

她挨过来,楚琼隐隐从她身上闻到了一股清香的酒味,有些纳闷地瞧了她一眼,随即便闭目养神,并没有说什么。

素珠好不容易那天等来了楚琼的传召,没想到又被毫不留情地打发了回来。她一个人待在流光殿中,心中失落不已,正孤芳自赏地摆弄着随身带着的琵琶,余光中一道曼妙身影缓缓走到她面前,她抬起头。

素珠呼吸一滞,她长这么大,从未见过如此美的一个女人,禁不住问道,“你是谁?”

班施定定看着她,并不答话,只是一步步走近她,神色似是很激动,眼角微微发红。

察觉到她身上没有任何的杀气,素珠放下了心,根本不知道此刻是在跟高高在上的前陵王妃说话,语气放松道,“你也是殿下身边的人吗?”

素珠的眼睛很亮,说话间嘴角一个小小的梨涡若隐若现,眼角有一滴黑色的小痣,班施颤抖地看着她,一瞬间仿佛像是在看着另外一个人。

“姐姐?”素珠立马慌了,看着美人渐渐发红的眼睛,“你怎么哭了?”

“我叫素珠,姐姐你叫什么?”她又问一遍。

班施回过神来,喉咙有些发哑,“我叫班施。”

说话之间,慢慢地,她眼中的激动之色渐渐泯灭了,又恢复成了一幅清冷疏离的模样,素珠心中奇怪,但并不作她想,“班施姐姐,那么你会和我一起住在这里吗?我在这里已经待了好几天了,幸好你来了,不然我都要以为自己要烂死在这里了,这里的人都冷冰冰的,我有些怕……”

班施脱口而出道,“别怕。”

她缓了缓,像是怕吓到她,复又轻轻道。

“别怕,我会保护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