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想起这两个字,陌生的仿佛是她的前世。那个父母早亡,自幼和妹妹相依为命的申婉儿,遥远的好像来自于一个梦境。
幼年父母双亡,为了养活妹妹,申婉儿年纪轻轻去了潇湘阁,成为了一名舞姬。
她对申秀儿亦姐亦母,一边在潇湘阁里跳舞,一边照顾着年幼的妹妹。两人终于不必再过着流浪施舍的日子,日子虽依旧卑贱,却有了蜜糖般的甜美。
那时候的快乐生活处处留着妹妹申秀儿的身影。
妹妹就是她的命,她的唯一支撑。如果没有以后的那件事,她的妹妹本该有着温柔待她的郎君,有着幸福美满的夫妻生活,而现在,这些已经离班施越来越远。
班施望着月色的眼神渐渐苦涩。
“姐,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下个月,阿言就来娶我进门了!”
“我心里好高兴,高兴的都快要飞起来了!可是,我又很舍不得你。”
“姐,妹妹我都要嫁人了,你真的……不打算嫁人吗?”
“如果姐姐你是因为我的原因不嫁人,那我这辈子都不要嫁人了!我这就出家做姑子去!我们永远在一起!”
“姐,你是我唯一的亲人,妹妹真的希望,你可以幸福。”
申秀儿扭动着腰肢,跳的像模像样,扭过头的面色如三月春花,“姐姐,你看!我是不是也学的挺像个样子的。”
“姐,你不用考虑我,你真的不用考虑我。舞姬怎么了?谁敢嫌弃你,我这就找他算账去!”
班施望着月亮笑了起来,不知不觉间,她已经跳起了舞。
“姐姐是这个世上最美的人!俗话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也要像姐姐一样能歌善舞!”
空旷无人的殿里,班施身穿一身雪白的亵衣,在光影黯淡的窗前翩翩起舞,月光洒下冷冷的清辉,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诡异凄美。
“姐姐你看,我是不是也能去潇湘阁里跳舞了,姐姐你就让我去嘛、让我去嘛,好不好?”
“这样姐姐就不用这么辛苦了啊,以后有个头疼脑热的,姐姐不必硬撑着,我替你去!嘿嘿,反正咱俩长得像嘛。”
“姐姐,你今天就好好在家里养病吧,今日的进宫,妹妹替你去。”
“等我回来啊!姐姐。”
班施倏然停下,嘴角僵硬地垂下,再也跳不下去了。
“怎么不继续了?”
这时,一道突兀的声音传来。
班施浑身一个激灵,反射性望向殿门口。
也许还没有从浓重的沉思中抽离,她望向楚琼,目光还有些仓皇和涣散。
正是楚琼站在殿门口,高大的身影在地面投下一道修长的黑影,姿态放松,也不知道在那里看了多久。
身影一动,他缓步走了进来,头顶的发冠料峭挺立,清俊的面容在月色下逐渐清晰。班施盯着一步步朝自己走来的皂靴,极力忍住想要后退一步的欲望。
“参加殿下。”她跪了下去,朝他行了一礼。
“这么晚了,为何还不睡?”
声音很好听,有着成熟男人的低沉磁性,但落在班施的耳中却没有任何的动听之处。与他的每一次相处,她满心满意地都是想着如何对付他,并未把精力投放在这种细枝末节的注意点上。
“罪妾,只是今夜想起了亡妹。”
班施垂着头,声音平静且自然,余光注意到楚琼走到距离她几步的距离停下,下一刻,他撩袍席地而坐。
她保持着垂首的姿势一动不动,盯着他巍峨的发冠影子发怔。
“坐。”
楚琼盘腿而坐,双手随意地搭在膝盖上,平声道。
班施怔了怔,想了一想,便提起裙角,弯下膝盖轻轻跪在了地上。
幽静的殿内,月光透过矮矮的窗柩泄下一线光明,洒在地面的光线被隔断成一明一暗两个世界。
两人隔着两端相对而坐。
楚琼坐在黑暗的一面,额间花钿在朦胧的墨色中如一滴蜿蜒暗红的血,幽红色的眼瞳散发着暗暗的光芒,本该跋扈的瞳色在夜色的掩映下,敛去了光彩,显得不再那么夺人眼魄。
他的目光没有了凌厉的实体,而是像一团若有若无的雾气,你知道他是在看着你的,但是又好像是在透过你在看着不存在的另一个人。
班施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楚琼现在的眼神,总感觉他的眼睛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
悲伤。
这么一想,班施心底惊了一惊。
不可能,一定是她看错了。
楚琼看上去很年轻,从班施的猜测来看,他应该就比朱岐大上几岁。男人未及而立,又晋升速度如此之快,想必一路披荆斩棘才走到今天,期间刀光血影不言而喻,足见其人心机手段之深。
朱岐是阴沉善变的疯子,那么楚琼就是置万物生死而不渡的冷酷无情。沙场死人堆里闯出来的功名,像他这种人,就算把自己的全部身家性命交给他,他也绝对不会对你心慈手软。
无需质疑,他比朱岐可怕更多。
班施静静看着楚琼,呼吸放轻。
“铜雀伶。”安静的夜里,低沉的声音打破了持久的寂静。
班施暗暗一惊。这是她刚才跳的曲,他竟从寥寥几步的舞姿里清楚地看了出来。
“是。”她垂首应道。
楚琼问道,“什么时候学的舞。”
“七岁进的教坊司,十四岁登的台。”
“七年……”楚琼沉吟一下,顿道,“为了养你的妹妹?”
班施双目楚楚,尽量让自己看上去真诚又惹人生怜,轻轻道,“妾自幼父母双亡,妹妹又年幼,实在走投无路,所以……”
“父母双亡……”楚琼缓缓道。
真巧。
“为什么一定要亲手杀了朱岐?”片刻后,楚琼又淡淡看她,神色掩映在一片黑暗里,只能听见他平静低沉的声音,“你该知道,杀了他,你也逃不了。”
班施不知道他怎么又问起了这个,敛了敛眉目,如实答道,“妾当时……没想那么多。”
黑暗中一片沉默。
班施咬咬唇,道,“妾当时……只是想着,若不是让他亲手死在我的手里,那我所做的这一切,也就没有了任何的意义。”
是的,当时的她明白,就算她不杀朱岐,也自有随后而至的楚琼早晚会砍下他的人头,而她就可以远遁而去,说不定还能拼命博得一个逃出去的机会,从此成为一个自由人。
但是她还是选择了留下,并且亲手杀死了朱岐,甚至做好了与他同归于尽的打算。
“后悔吗?”楚琼问她,似乎精准地看出了她的心中所想。
后悔吗?班施默默想着。
“不。”她摇摇头,目光坚定且孤绝,“这是妾自己选的,妾永不后悔。”
楚琼凝思不语,想起了那夜鲜血飘零的冬。美丽的胡姬女人缓缓倒在他的面前,胸中插着一把冷剑,女人赤红色的眼睛如同最美丽顶级的宝石,雨水淋漓在其中,化不开眼瞳中糜艳的颜色,深的像是一汪化不开的血。
“怀南……能死在你的手里,我很……高兴。”
后悔吗?
也许是,悔的。
但是当时,他记得自己没有一丝犹豫地刺了进去,剑身拔出柔软的肉身,泥泞出一道浓稠的血色,成为了他日后瞳孔中最为深烈的一抹色彩。
“你怎么了?”
楚琼猛的抬起头。
班施静静看着他,轻柔道,“你看上去很悲伤。”
“我能感受到,你现在很伤心。”
她表情放松,脑海却在急速地转着。纵使表情打造的再完美,对上那一双充满审视意味的异瞳,她就觉得自己那点小心思在他面前无所遁形。
难,跟这样的男人在一起,一言一行都是如履薄冰。但是今夜是他难得的主动,无论出于什么目的,他出现在了云雀殿,或许说明此刻的他,需要她。
那么在如此深夜,如此气氛之下,她会给他适时的温柔和关心。
胸口的伤痕已经结痂成结,但不知怎的,看着班施,楚琼抿着嘴,又感到了新生的伤口泛出来的一丝丝的痒意。
他沉默地凝着班施,眼中有些错愕,又有些复杂,半晌没有开口。班施暗暗一惊,心中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做错了时,下一刻男人的声音终于响起。
“你长得,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班施面色不变,想要再近一步,“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是我的仇人。”
班施心中咯噔一下,与他的仇人长得相似……她现在心绪复杂,那这样的话,自己以后的处境岂不是更加危险了?她轻轻吞咽了一下,试探道,“你,很恨她吗?”
楚琼冷哼一声,声音淡淡,“她已经死了。”
“她杀了我的父亲,害了我满门,又差点杀了我。所以,本王成人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亲手杀了她。”
班施听得面色一白。
在成为萧王之前,世人对楚琼的过往知之甚少。
广泛的说法是楚琼乃是一介白丁起身,一步步从尉到将,再一战成名,成为了先萧王的心腹,之后统领数万精兵,萧国兵变之中又异军突起镇压叛乱,最后手刃了先王取而代之。
讳莫如深的过往,就这样从当事人的嘴里云淡风轻地对着她讲了出来。班施听得后背冷汗冒起,五感骤然紧绷。被迫听了这么一个惊人的秘辛,她仿佛想象到了接下来等待自己的结局。
楚琼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积压了二十几年的话,甚至对文思谦都没有说出口的往事,竟然在一个陌生的女人面前就这样吐露了出来。
但是说出来之后无疑是畅快的,整个身子都轻快了几分,他感到了久违的轻松。
也许她不过是一个任他生杀予夺的奴隶,这样的人是最安全的,他根本就不需要担心她泄露什么,又或者是今夜的月亮很大很亮,勾起了他久远不堪的往事。
这么想着,楚琼凛冽的眼神一松。
是了,她只是和那个女人有着几分像而已。
根本不值一提。
他看着她,朝她慢慢抬起了手臂。
班施脊背僵住,看着朝自己慢慢接近的手,本能地往后倾了一下。
朝她凑近的手臂停住了。
楚琼顿住,“你很怕我?”
班施连忙不动了,暗恨自己的怯弱,“没有……”语气她不知道能有几分可信度,答案是,连她自己都不信。
她脑海飞速旋转着,已经从男人刚才的语气里品出了他没有杀意,立刻做起了补救,匍匐在地上,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惶恐道,“妾、妾刚才什么也没有听到!”
楚琼盯着她此刻的模样,收回了手。
他又缓缓将手搭在了膝上,神色平静无波,仿若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
班施咬咬牙,装作一幅惊吓过度的模样,神色伏在地上不为他知,“妾刚刚什么也没有听到,请殿下饶恕!”
又是这四个字。
楚琼拧了拧眉。
“你很怕我。”
班施伏在地上,怯生生编织着说辞,“妾并不害怕殿下,妾刚才只是以为,殿下要杀了我。”
“你怕我。”楚琼打断她的话,定定看她。
“从见本王的第一眼,你就怕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