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烛光,书房内静的没有一丝声息,偶尔传来几道奏折翻阅的声音。
楚琼独坐在书案看着折子。
烛光摇曳,映出男人清寂颀长的身影,批完案上所有堆叠的折子,他略显疲惫地捏了捏眉心,起身走到博古架前,拿起一封搁置已久的信笺又看了一遍。
是今晨来自皇城的谕旨。
年幼的天子对这次陵国之乱并无任何微词,只在字里行间称赞他诛王有功,溢美之词溢于言表,一切正如楚琼所想。
最后信中末尾还留下一句,“百草权舆,杏花将开之际,邀萧王进宫赴宴,以此思之,介时共尽君臣之欢。”
跃动的烛火下,楚琼将视线久久落在最后四个字上。
然后,他眸光一转,将信笺随手丢在了旁边的烛台上,火舌烧到了纸面,不一会便悠悠化为了齑粉。
他随之走出书房。
正是冬雪消融春寒料峭之时,萧国自陵国北上一路梅花犹自绽放,陵王宫内却开着簇簇的西府海棠,教人都快忘了此时真正的季节。
今日与这封信笺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道诏书,来自皇宫的天使大人星夜兼程远赴陵国,亲自当着文武大臣的面念下了诏书里面的内容——今封君为萧王,使蕲州节度使,授君玺绶策书、金虎符第一至第五、左竹使符第一至第十,以大将军使持节督江南,领扬州节度使,以尹江南道,今又加君九锡,其敬听后命。
“萧王殿下,接旨吧。”
万众瞩目中,楚琼卑躬跪在地上,双手接过诏书,沉声道,“臣,谢陛下龙恩。”
已到亥时,殿外烛火淡淡燃着,将息未息,挑着点点颓丧的光亮。楚琼站在殿外,静静望着绽放在暗夜中的海棠。
没有人知道随之而来的这封密信,他们只知道天子赐给了他无与伦比的封赏。
天子,终于要动手了。
。
“你莫不是真要赴那杏花宴?”
文思谦半倚在茶几前,慢悠悠道,“你我心知肚明,那可不是什么劳什子杏花宴,那可是正儿八经的鸿门宴。”
楚琼站在书案前,阖上一道折子,“天子之令,我不得不从。”
“你口口声声说君臣天子,我倒是看不懂你。”
楚琼不语。
“你取代何基,斩杀朱岐,若说安分现状,谁信?”文思谦啜一口茶,“虽说战争不以你意而始,但终究是你最后落得了好处。你既锋芒毕露,就别怪天子忌惮你。”
“如今就算你安居一隅,天子也不会放过你。”文思谦道,“自古胜者王败者死,天子既然无能,就不要怪其他人取而代之,你说呢?”
见楚琼沉默不语,文思谦不急,又笑道,“我知道你的脾性,肯定有自己的考量,也许还在笑我无事生非,我不是质疑你,只是给你提个醒罢了——杏花宴,还是要谨慎处之。”
楚琼点点头,“我知道。”
“好。”文思谦点点头,“那么我先告退。”
“对了。”他转头,漫不经心又一问,“云雀殿那个女人,你怎么打算?”
楚琼的目光没有离开奏折,没有说话。
“既然不舍得杀,又不放心,何不放到你的眼皮子底下看着?”
楚琼放下奏折,抬头看他,“我说过了,你若有心,便把她给你。”
文思谦讪讪一笑,“好了好了,我不说了便是。”
楚琼低下头,重新拿起一卷奏折,“让你办的事情怎么样了。”
文思谦哑然失笑,“你不想听我提她,也不用拿这些堵我的嘴吧。”
“那就是没有办好了。”楚琼声音淡淡。
“你指派的哪件事我没有办成的?”文思谦无奈,“只是如今战乱将息,鱼龙混杂。只能静观其变,暂时无从下手。”
文思谦退下后,半刻后一名侍女端着纱布谦卑地走了进来,“殿下,该换药了。”
君服剥落,一具遒劲的躯体呈现在眼前,深陷的锁骨有瘦削的美感,上身的衣服堆叠,堪堪挂在纤细有力的腰上。侍女红着脸瞧了一眼便垂下头来,十指芊芊小心剥开男人身上沁着血的绷带。
这具身体无疑是修长而迷人的,只是一道道恐怖的伤痕破坏了应有的美感,纱布暗红遍布,脓疮诱发了新的腐肉,纱布不可避免地扯出新生的碎肉,夹带着丝丝缕缕的鲜血,光看着都要感到那难以忍受的疼。
侍女扯开暗红的纱布,抬头小心翼翼看他一眼。楚琼全程闭着眼,双手搭在盘坐的膝盖上不发一语,平静的脸色并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
侍女这才放下心,狠心扯开了新肉黏连的纱布,有鲜血流了出来,等到男人身上的纱布全部解开时,侍女瞳孔一缩,面色一白,托盘哐当而倒。
“殿下赎罪!”
她如梦初醒,低头跪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喘了。
楚琼睁开了眼,淡淡看了一眼匍匐在地惊慌失措的侍女,长指一动收了落在脚边的药粉,落下的声音不喜不怒。
“下去。”
两个字是死里逃生的暗示,侍女如蒙大赦,脚步一刻不停地退了下去,几乎是用跑的。
楚琼抖开药粉,将纱布慢慢缠了上去,从善如流地做着这一切,指尖不自觉拂过身上那些峭立冷硬的暗疮。
一双青色的眼睛慈悲地看着这一切,狰狞的双眼嘲讽又怜悯,继而被白色的纱布慢慢地裹了上去。
他的身上尽是些大大小小的创伤,张扬地盘桓在肌肤上,野蛮地留下一道道耀武扬威的痕迹,伴随着每一场战争、每一次封赏,他身上的伤疤便要厚上那么一层。
这么多年,楚琼从未刻意用药物来消除这些丑陋的疤痕,为的就是永远提醒自己,那一夜,在被那个女人一剑刺心坠入乱葬岗的时候,在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时候,在蛮荒之地与野狗抢食的时候,自己是怎样一点点地活下来的。
女人温柔如水,有着世上最迷人的容颜,最动听的嗓音。她教他识字穿衣,对他嘘寒问暖,却也是睁着歇斯底里的一双眼,亲手一剑插入他的胸口。
美丽的女人是一把世上最锋利的剑,披着一张柔弱无骨的皮囊,撕下来的时候便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鬼。
楚琼永远也忘不掉自己那所谓的母亲一刀刀刺着父亲时,口中咒骂不断,眼中那淬不尽的熊熊烈火,仿佛要撕裂他儿时的一切。
那种疯魔凄怨的模样,如同坠入黑暗的染血的玫瑰,和另一个女人渐渐重叠在了一起。
同样都是猎物的外表,猎人的眼神。
一想到班施,胸口那早已结痂的伤口仿佛又再一次撕裂了开来,在提醒着他一直以来装模作样的忘却是多么的不堪一击。
如同这些永不消失的伤疤一样,纵使经历的再多,麻木的内心依旧忘不掉那曾经痛彻心扉的滋味。
是啊。这个世道从来都是恶者生,善者死。
如是等辈,当堕无间地狱,千万亿劫,求出无期。正如在世人眼里,他是诛杀暴君的贤王,而在这些陵国宫人的眼中,在那个女人的眼里,他只是一个索命的魔鬼。
。
朱岐托着下巴,阴郁苍白的脸庞似笑非笑地打量她。
“你这张脸,孤怎么看着有点眼熟啊。”
“叫什么名字?”
班施低头跪在地上,声音轻轻,“班施。”
“貌比西施吗?”朱岐笑了一下,随即广袖沙沙摩挲在地。
他走近她,挑起她的下巴,慢悠悠欣赏着她的面容,幽幽道,“行了,就你了。”
“从今以后你就跟着孤,孤让你笑的时候就笑,让你哭的时候就哭,明白了吗?”
班施倏然从噩梦中醒来。
她慢慢坐了起来,长舒一口气,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
最近的睡眠差劲之极,噩梦次数较之以往频繁了许多。黑夜里,她撑起身发了一会呆,也难以安下心来。
只是噩梦而已,纵使整个殿内就像死了一样,纵使夜里醒来只有她一个人,她也能捱的住。
一道冷光透过窗户的缝隙洒了进来,班施望着窗外的清辉,赤脚一步步走下了床。
打开窗户,一阵夜风迎面吹来,她只穿了一身亵衣,冷不丁打了一个寒噤。
殿内很冷,没有任何的炭火。班施一直小病不断,身板差得很,如此畏寒的她却也硬生生在这冷冰冰的殿里熬了许多日,此刻也完全没有添衣穿鞋的想法,任由地面冻着、冷风吹着。
看来这世上没有任何事情是不可改变的。
她不敢出去,只能通过窗户看着外面的世界,这扇窗户似乎也代表着她和外界唯一的联系。她久久望着窗外皎皎的月色,幽静的夜色一下下熨平了翻涌的心事。整个殿内寂寥无声。
这样的氛围总是会激起内心一些莫名的情绪,总是会想起一些人。
她曾经也有过快乐的日子。
班施并非她的本名。她的本名,叫做申婉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