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施几乎整日不离寝枕。
自己如今这个多余又尴尬的身份,除了身下这张床榻,怕是每一分每一寸都不再属于自己。每天无不活在战战兢兢之中,生怕下一刻就会有人闯进殿门,将这方寝枕之地也夺走。
外面一群虎视眈眈的人,一旦出去怕是会猛虎扑食,但有了楚琼那一日的“光顾”,他们亦是不敢真的踏进来。
殿外殿内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和平。
“药来了。”
侍女将药盅远远放在地上,等着她自己来拿,看向班施的眼神充满鄙夷和轻慢。
男宫人一律处死,楚琼只留下了以前的侍女,她们照旧可以在陵王宫里伺候,但是在这个王宫里的女人,就没有一个不恨班施的。
确切的说,她们更恨朱岐。但朱岐暴虐成性,即使他死去,对他那深入骨髓的恐惧仍没有消退。朱岐死了,她们便将这所有的情绪都发泄在了还活着的班施身上。
班施清楚自己根本就没有什么病,只不过那日又饿又渴,外加受到了惊吓,这才倒了。她看了一眼地上那一日三次的药盅,慢慢走了过去。
生病是最好的伪装,可以最大的降低她的存在感,也可以让她借着这段日子安静地思考很多事。
再者,她很清楚,这是那个男人命人端来的。
这是什么意思?关心吗?按他的性子,把她扔在这里自生自灭倒更符合他的冷酷。班施接过药碗默默想着,药碗倏然一倾,滚烫的药汁浇在了手上,随即啪得一声,药碗摔在地上应声而裂。
还来不及痛呼,随即一只脚狠狠碾在了她发红的手背,慢慢地碾。侍女居高临下看她,笑的礼貌又恶毒。
“娘娘,请喝药。”
。
班施将银针放在烛台上一下下烧着,再轻轻挑开手背上一个个撩起的泡,微微皱起了眉头。
有人叩了叩殿门,“我可以进来吗?”
柳美人纤纤的身形出现在殿门口,笑道,“娘娘,妹妹来看你了。”
班施收起银针,目光不自觉带了一丝警惕。
殿门口的女子面容姣好,生的灵巧秀丽,有一种婉约风流之美,此刻正笑盈盈地看着她,“姐姐莫怕,我是以前朱岐身边的柳美人。”
班施想了一想,对这张面孔仍很是陌生,不过想来朱岐生前姬妾众多,她不认识也是正常。
趁着她不发一言,柳美人已经一声不响地进了殿,走近她身边轻轻坐下,笑意盈盈,不说话,就只默默打量着班施的一张脸。
以前班施是主,柳美人是妾,平时连同席而坐的资格都没有。如今近看,这张过于美丽的一张脸确实有着让人神魂颠倒的资格,想来朱岐以前的泼天宠爱不是没道理的,柳美人看着看着,心下又酸又涩。
不过又一想如今同为亡国奴,谁又比谁高贵。柳美人虽然时常怨天尤人,但这几天待在文思谦身边无风无浪,一张脸较之班施可谓是春光满面,再看班施虽然容貌美丽,脸色却是苍白的很,想来没少吃苦头。她舒了一口气,心中更是狠狠畅快了几分。
柳美人面上一笑,“怕姐姐宫中寂寞,妹妹特意前来给姐姐解闷,希望姐姐身体早日康复。”
以前在陵王宫时,班施就是可望不可即的存在,如今终于有机会一睹尊容,她一边说着话,一双眼睛一边不住地往班施身上扫,视线在班施淤青的手腕、发红起泡的一只手上游移。
看来确实没少吃苦头,柳美人心中暗笑,顺势笑在了脸上,“姐姐一个人待在这里一定很无趣吧,有妹妹时常来陪着姐姐,姐姐也不至于太过孤单。”
班施静静看她。
她以前没有任何关系亲近的“姐妹”,她当然不会傻到这人是真的来看望她的。
能够绞尽脑汁来这里看她的人,应该是和侍女一样恨她入骨,专门来看她笑话的吧。至于身份,也许已经是萧国人了。
而且能自由出入后宫,应该还是个位高权重的大人物的身边人。
落难之时绝对不要得罪这种人,关键时候非但不会助你,还会一脚将你狠狠踩死。这么想着,班施扬起一抹笑,冷淡的面色慢慢消散,“我从前与妹妹多有疏远,如今落魄至此,妹妹还能想到来这里看我,姐姐心中感激的不知说些什么好。”
她说完,双手一抬,轻轻握住柳美人的手。
柳美人倒是怔了一怔。
以前隔着高台朝朱岐和班施远远行礼的时候,她只能看到那一方美艳倨傲的身影,自以为班施是个不好接近的主儿,没想到竟是如此平易近人。
她不禁心中有些复杂,有受宠若惊,也有痛快。
高高在上又如何,如今还不是沦为囚奴,对她低眉顺眼。何况自己有文思谦傍身,说不定如今还要高她一等。
是了。柳美人想起宴会上被楚琼斩去一双手的李美人。
她曾去看望过李美人一眼,心高气傲的美人如今失去了一双手,还被关了起来,变得人不人鬼不鬼。她就是意欲勾引楚琼,换来下场何等惨烈。
所以,就算班施被楚琼关在了这里,柳美人也是不信外面那些谣传的。以班施曾经对朱岐那种狐媚的手段来看,只会比李美人更甚,想必楚琼亦不会对她心慈手软。
真是痛快!
柳美人心中畅快,笑容愈发的大。
柔柔的声音又响起,班施看着柳美人,轻轻道,“妹妹。陵国已灭,你我如今皆为俘虏,昨日还是荣华富贵,此刻却什么都没有了,只能待在这熟悉又陌生的地方,仰人鼻息地苟活着。”
她没有松开柳美人的手,楚楚可怜的风姿,一言一句说的极为郑重恳切,“陵国亡了,但我们还活着。你也知道女人在这乱世之中有多艰难,如今绝境之际,我想我们姐妹们更应该同气连枝才是。”
“你说对吗?妹妹。”
柳美人一怔。有那么一瞬间,她对自己心中生出的幸灾乐祸惭愧了几分,但也仅仅是一瞬。
“姐姐说的没错。”她回握住她的手,笑道,“你我如今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可要好好拧成一股绳才是,有什么需要妹妹的地方,妹妹自当尽力而为。”
都是成了精的狐狸,班施听她的虚情假意,心中冷冷。该说的场面话也说了,此时也再无聊下去的必要,她佯作叹口气,话锋又一转,“妹妹的好意我铭记于心。但我这里并非什么福地,妹妹以后还是不必冒险前来看我了。”
柳美人顺势一问,“为何?”
班施佯作一幅难以启齿的样子,眼角发红,似乎下一秒就要垂泪,终于掩面而泣。
一个长期屈于她之下的女人,若看到她如今还是顺风顺水,心中便只剩嫉妒,但若她一直仰视的那个人轰然倒塌,混得远远连她不如,任是天大的恨意,也要减去三分。
她从不在乎将伤口剖给别人看,只要结果是对自己好。此时倒是很感谢侍女烫给她的伤痕,如此的明显,如此的唬人。
柳美人心里果然得意,“姐姐不必伤心!妹妹如今幸得文将军庇佑,萧王殿下也并非严苛之人,我可以常随将军出入王宫,外面的侍卫毕竟也要看将军的颜面一二,也不是不可通融。”
她不作她想,几句话将文思谦卖了个干干净净。
将军?什么将军?
班施暗暗回忆,脑海里没有见过这号人,照她这么一说,此人地位颇高,应该还是跟楚琼颇为亲近之人。班施不禁又想起楚琼那一张不通人情的冷脸,还有他那日留下的一句句毫无感情的嘲讽。
这几日,那个男人都没有再来过这里。
他知道柳美人来这里的事吗?自己那日是不是确实说的不妥?他日后还会过来吗?班施心中百感交集。自己如今只能在这里被动的等待着,若他不来,便再也震慑不了殿外的侍卫们。
“姐姐,你现在在这里做什么?”柳美人并不知道她纷繁的心思,忍了又忍再也忍不住问道,“萧王殿下,他会经常来看你吗?”
“我听说,那一夜,是殿下抱你回来的。”她紧紧盯着她,既想知道这个答案,又不太想知道。
虽然她不相信那些谣言,但仍是存了辗转反侧的好奇心。若不是好奇心太过于强,她此刻也不会来到这里。
她比任何人都希望班施不会好过。
班施看着她紧张兮兮的神色,怎么会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她想要知道,那她就偏不告诉她。
“殿下前几日,刚来过这里。”她看着柳美人,算是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
柳美人心中一惊,想起来时云雀殿外严阵以待的侍卫,“难道姐姐真的是……”
又似不甘心似地,她低下头,又去看她手上的烫伤。
若是楚琼真的收了班施,怎么会让她身上有这么多伤痕?这不可能!
班施并不遮挡,任她打量手上的烫伤,不承认也不否认,只幽幽道,“妹妹,我这里并非善地,我如今自身难保,你以后还是不要多来的好。”
告诉她楚琼是对她的威慑,任她观赏伤痕亦是对自己的一种保护。她已经算是作出了回答,那么这里面所有的一切,就靠她自己理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