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咸州康宅

司伯前提着越岭剑迈进屋中,身后的影子被烛光拉得狭长。

他一步一步,以平生难见的慢速度走向卧床,越靠近光源,影子越短,最后缩成小小的一团踩在脚下。

司伯前在床前站定,眼睛里倒映着暖橘色的烛光,也映着一张恬静的睡容。

执剑的手缓缓提起,烟粉色的账顶映在剑身,像是给斩妖无数的越岭剑镀上了一层柔和的色泽。

剑身落在女子的肩头,锋利的剑刃距离白皙修长的天鹅颈只有不到三寸之远。

“喜今,喜今。”

银荷的惊呼声震醒了睡梦中的温喜今,她以为是妖来了,睁眼一看,来的人比妖还可怕。

“伯前仙长。”

温喜今倒抽一口凉气,越岭剑就横在她的肩头,随时可以取她的性命,她身体僵硬地躺在那里,不敢轻举妄动。

司伯前端起那个无害的笑,配合他此刻疯癫的举止,整张脸倒不像是脸,更像是一张为他量身定做的精致笑容面具。

“我是来杀你的。”

连杀人时候的神情都那么温和,他真的是,浑身都散发着无可救药的变态。

“我知道。”温喜今怕的冷汗直出,但又不得不保持镇定,司伯前现在的状态非常危险,稍有不慎,她的脑袋就要搬家。

“伯前仙长,请冷静,我不是坏人,我只是一个想拜入扶参派的普通人。你若是不想收我为徒,也不想跟我当同门,我打消这个想法就是,没有什么是不能商量的。”

银荷毫不犹豫地飞闪过去,把自己的身体格在温喜今的脖颈和越岭剑的中间,“伯前仙长,手下留情,喜今是好人,她没有恶意。”

司伯前移眼去看银荷,目光犹如沾了春寒,语气带着质问:“她是不是让你给我下了令人失控的邪咒?”

银荷一震,不知道司伯前为什么突然这么问,拼命解释:“仙长,我……我才两百岁呀,还没有修炼出这么厉害的本领。而……而且我是老实本分的好妖,从不修炼邪术。”

温喜今怕司伯前迁怒银荷,强行稳住气息,让声音不那么颤抖:“银荷,你先出去,伯前仙长不会杀我。”

“我不出去,说好的,我们是天下第一好。”银荷虽然怕的要死,但还是紧紧地护住温喜今的脖颈,就算越岭剑斩来,温喜今也能有一重防护。

温喜今和银荷谁也没想到,这句话竟然加重了司伯前的躁怒。

“天下第一好。”司伯前冷笑两声,“原来如此啊。”

原来她对每个人都是一样,连一只小小的镜妖都能跟她天下第一好。

唇角的笑徐徐消失,司伯前的气场倏然增强,周身宛如阴云密布,风雨将催,“你说我不会杀你,你太自大了,我想杀谁,还从来没有反悔过。”

温喜今在被中的手悄悄摸向胸口的联络器,却叫司伯前一眼看出,“想叫潘朱白和颜花清来救你?你是觉得我不会杀他们,还是觉得他们能从我手里救下你?”

温喜今一顿,的确,就算潘朱白和颜花清肯救她,但双方实力悬殊太大,来了也只是送人头而已,所以没必要去坑害无辜的人。

想清楚这点后,已经碰到联络器的手又缓缓移开。

“伯前仙长,你为什么要杀我?”既然打不过,温喜今选择放弃挣扎,目不转睛地回看他的瞋视。

“你不仅表里不一,还很善变,令我厌恶。”

司伯前的神色间确实蕴含着浓浓的厌恶,但是,她表里不一?她善变?

天地良心,活了二十三年,从来没有人这么说过她,司伯前究竟是怎么看人的?

温喜今万万没想到司伯前居然是因为这个毫无根据的理由要杀她,“伯前仙长,你恐怕误会什么了,你说的那个人,绝不是我。”

司伯前眼睛微眯,“你是说,我看人不准?”

你看人准不准心里没点数?

温喜今虽然很想直接这么怼他,但小命要紧,不能逞一时口舌之快,再大的冲动都只有忍住。

“仙长,喜今不是那样的人。”银荷着急地替温喜今正名。

司伯前嫌镜妖太碍事,握剑的手轻轻一动,银荷瞬即被挑飞出去,“咣当”砸到墙上,落地晕了过去。

越岭剑寒光爆盛,剑刃倏地抵拢温喜今的脖颈,尽管只是挨上,但那道锋利还是瞬间在白如凝脂的脖颈间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痕,血珠一滴接一滴地往外冒,雪白的枕头很快红了一片,像是绣的枫叶。

颈侧传来的疼痛令温喜今惧怕到极点,她不再奢求司伯前能突然改变主意,左右是个死,与其身首异处,倒不如回到现实世界,至少能落个全尸。

“小圆豆。”她闭上眼睛,果断在脑中呼唤小圆豆。

小圆豆:“喜今,我在。”

温喜今不带丝毫犹豫:“我放弃度化任务,立刻送我离开书中世界。”

小圆豆没有劝说,只是问:“想好了吗,喜今?”

温喜今心意坚定,“想好了。”

小圆豆:“粉红穿书……不对,绯红穿书系统尊重任务人的决定,如确认放弃任务,请在滴声后回复’确认’。一旦回复确认,系统将中止进度,回到原点,且不可中途撤销。”

三秒钟后,脑中响起“滴”的一声清脆长音。

温喜今正要回复“确认”,颈间的寒凉倏然一收。

她赓即睁眼,却见方才还杀气腾腾的司伯前提开了越岭剑,踉跄地倒退两步,头无力地垂着,双手在发抖,像是突然遭到了什么难以忍受的摧折。

下一秒,“当”的一声,越岭剑脱出他的手掌,落在地上,司伯前摇晃不稳的身体也轰然倒下。

原本就白的皮肤,眼下更是变得比霜雪还要惨白,他双手抱在胸前,以防卫的姿势把身体蜷在一起,像只受伤的刺猬。

温喜今还是头一回看到司伯前如此可怜无助的模样,忽然想起司伯前曾经对她说过,他的身体偶尔会疼。

看眼前这模样,恐怕疼的还不轻。

“滴”声停止后没有等到温喜今的回复,小圆豆提醒道:“喜今,回复确认。”

温喜今陷入一阵纠结,一方面怕被杀,一方面又觉得眼前或许是个跟司伯前改善关系的机会,在他脆弱的时候给点儿温暖,没准儿能打消他杀她的念头。

小圆豆:“喜今,撤离模式已经开启,你还剩十秒钟的时间回复,倒计时结束后如果没有等到回复,系统将默认关闭撤离模式,再次开启则需要等到三十天后。”

“十……九……八……七……”

小圆豆倒数的声音像是一把小锤子,一下一下,如有节奏的鼓点,敲打在温喜今的心头。

到底是继续度化这个喜怒无常、动不动就要拿剑砍人的大魔头,还是回到现实世界安静地等待死亡?

温喜今纠结得像是一团越缠越紧,越缠越难解的线。

二选一的选择题,没几个是简单的。

“三……二……一……零。”

“倒计时结束,撤离模式已关闭,三十天后可再次开启,祝喜今度化顺利哟~”

“呼……”温喜今反而松了口气。

也好,就当是系统帮她做了选择。

既然撤离模式已经关闭,再没什么可犹豫的,温喜今果断掀被下床。

“伯前仙长。”温喜今在他身旁蹲下,看他眉头深皱,眼帘紧闭,下意识地想去扶他,伸出去的手在触碰到他的衣袍时又猛地缩回。

还是不敢轻易去碰他,万一等下发狂怎么办?

但放任他躺在这里也不是个办法,温喜今想了想,一把抓起越岭剑锁进衣柜,又把钥匙藏到枕头底下,这才敢去扶司伯前。

司伯前感觉到有人在触碰他的身体,费力地睁开眼睛,猩红的眸子给温喜今骇的不轻,见鬼似的松了手,司伯前的头重重地磕到地板上。

温喜今怕他又误会什么,赶紧道歉:“伯前仙长,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司伯前一身的肤肉像是被无数把钝刀缓慢地剐,骨头像是被放在磨盘上一圈一圈地碾,比凌迟之刑还要痛苦百倍。

连说话,喉咙都像是被一千根针同时刺入:“你又……碰我。”

“对,我碰你,我该打。”温喜今熟练地去拍手背,“虽然你这次是迫不得已碰的伯前仙长,但不代表以后都可以碰伯前仙长,记住了啊。”

仓促地教训完毕,温喜今继续去扶司伯前,“伯前仙长,你不要动怒,地板又凉又硬,所以我想把你扶到床上,希望你可以舒服一点。”

司伯前看着温喜今脖颈间那道醒目的血痕,“你不怕我……杀了你?”

“怕,所以我在努力让你改变对我的看法,不要杀我。”

温喜今用力扶起司伯前时,不慎拉扯开颈间的伤,顿时痛嘶一声,涌出的鲜血顺着脖颈往下流,片刻就染红了肩头的衣料。

但她现在没空去管自己的伤,半抱住司伯前,迈着缓慢的步伐,扶他走到床边,又尽可能地放轻动作,弄倒他的身体,让他躺在床里。

做完这些,温喜今才发觉皮肤冒出了密密的汗,一半是由于紧张,一半是由于太过小心翼翼,整个人像是一根绷紧的弦。

温喜今扯过被子盖住司伯前的身体,又坐在床沿,缓了两口气后才问:“伯前仙长,告诉我,怎样可以减轻你的痛苦?”

司伯前浑身忍不住地打颤,她的面容柔和,瞳孔清湛得宛如山泉水,但脑中又浮现出她同其他人相处时的样子,也是如此,隐隐要出头的信赖赓即被他压回去,“离我远一些。”

这人油盐不进,好赖不分。

温喜今从衣襟里拿出联络器,“我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做,我把花清仙长他们叫过来吧。”

像是触及司伯前的逆鳞,他暴吼道:“你敢告诉别人,我现在就杀了你。”

温喜今一愣,旋即松开联络器,“他们不知道这件事?”

司伯前眼睫低收,再次蜷起身体,散下的头发被汗沾湿,丝丝缕缕地贴在面庞,周身再找不出丁点戾气,惨白的脸色,轻颤的身体,宛如一只正在下坠的陶瓷娃娃,“谁也帮不了我。”

“就算花清仙长他们帮不了你,扶参派的掌门和长老肯定有办法,至少能让你不那么疼啊。”温喜今觉得这人真的是个自虐狂。

司伯前闭上眼睛,声音极轻:“你走吧,我现在杀不了你。”

如果她不是穿书人,如果不是为了拿到“长命百岁”的奖励,她早就跑的没影儿了。

温喜今无奈地叹了口气,“我不会走的,虽然没有办法帮你减轻痛楚,但我会在这里守着你。”

司伯前轻笑一声,“你觉得我弱,所以需要人守着?”

“那倒不是,我想在这里守着你,跟你强还是弱没有关系,只是单纯地想要这么做。”

良久,不见司伯前出声,身子颤抖的幅度也变得比方才小,温喜今以为他是疼晕过去了,于是轻手轻脚地起身,离开高床。

温喜今在一个角落找到了银荷,她心疼地捡起这个一直陪伴她的小伙伴,用袖子给它擦了擦。

自从银荷决定跟她一起后,被重重地甩出去两次,一次是穿斗篷的黑衣人,一次是司伯前,并且两次都是因为她。

温喜今把银荷放到镜匣的小抽屉里,而后取出问周兰君给司伯前拿的药膏,对着梳妆镜往伤处抹。

人生真是处处充满戏剧性,这药膏司伯前连看都没看一眼,温喜今被他吓出来时还觉得自己热脸贴了冷屁股,白跑一趟。

谁曾想,到头来竟让她给用上了,倒是没白做功夫。

周兰君把药膏给她时,特地告诉她,这药膏抹了不会留疤,那会儿她还不以为意,眼下却是非常在意留不留疤的事。

毕竟这具身体是她自己的,她得小心小心再小心,但愿这药膏的效果有周兰君说的那么好。

抹完药膏,温喜今收拾好罐子后准备睡觉,一转身却看见外面闪过一道黑影,直冲右边的房间而去。

右边是颜花清的房间,再往右是围墙。

温喜今直觉不妙,她当即把联络器抓到掌中,拇指摸到后面,摁了一下中心的凸起,同时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轻轻拉开门。

今晚月影朦胧,圆月像是被装在一口毛玻璃做的大箱子里。

树杈和房顶在暗淡的月光里变得影影绰绰,夜风吹来,枝叶随风而动,像极了张牙舞爪的怪物。

温喜今跨出门槛后,又反手关闭房间,司伯前现在的状态,恐怕不宜打斗。

屋里,司伯前睁开眼睛,看到温喜今走了出去。

果然啊,她是不可信的,口口声声说要守着他,却在以为他晕过去的时候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他方才居然信了她的话,真是可笑至极。

这世上,没有人是真心的,也没有人是可以信任的。

司伯前额心的垂水纹颜色又开始变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