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先下去吧。”顾一念静静吩咐。
凌云霄一个激灵,反应极快地拉着顾琢:“走,师叔给你弹曲子。”
顾琢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手已经死死拉住闻如许,一道连拉带扯地奔去了后山。
“星君。”谢屿按着佩剑,犹豫片刻,到底是叹息一声,行礼带走了手下。
庭院倏忽静寂了下来,顾一念继续方才未尽的路,一步步走到他身边。她收回捆仙索,又抬手解了仙力封印,而后同样搬出张躺椅,慵懒倚靠了上去。
公皙瓒活动了一下手腕,身具仙品翅叶秋海棠,仙力恢复的他转瞬便将那些皮外伤治愈了个七七八八。
“玉山星君就不怕我跑?”
“你打不过我。”
顾一念头也不抬,直接回道。公皙瓒开怀大笑,为她一如既往的直白坦率。
914在识海中不住碎碎念,心疼它属意的大美人竟疯癫到了这种地步。顾一念神色懒懒,取了一壶灵酒递过去,闲谈一般开口:“犹记玉山脚下初见公皙君,桃羞杏让,燕妒莺惭。”
忆起那时光景,公皙瓒轻笑一声,目光和缓了下来,回道:“玉山真人亦不遑多让。”
当年他慕名而来自荐枕席,目的明确,在玉山脚下摆了好大一番阵仗。和风容与,芳华如灼,漫天纷纷中,容色倾城的仙君手持名帖,翩然出场。本想着要给那传闻中风流好色的女修一点震撼,却没想,先叫那双灼人的桃花眼勾去了半幅心神。
那是他最为爱美的几百年,也是他迄今为止,一生中最美的几百年。
“都过去了。”公皙瓒晃了晃壶中清酒,一杯接一杯地饮着,微微勾起的唇边是难得平和的笑意。
山风微凉,酒也微凉,凉薄的话也到底要说。顾一念敛了敛衣襟,认命般开口:“神主要我带你出使妖族,与妖皇致歉。这是神主保下你的方式,也是我初到天宫的考验。”
那份笑意忽然淡了下来,公皙瓒目光玩味,语调暧昧,唤起了相好时的爱称:“念念是说,要我给你个面子?”
“不,是给你自己一个机会。”顾一念蹙着眉,望向他的目光中有着显而易见的惋惜:“公皙君容色无双,不该是现在这副样子。”
“海棠荼蘼,琼楼摘星。醉饮三千,话人世浮欢。”缓缓说出半月前仙使编篡的台词,顾一念诚恳道:“妖族一行,我保你安稳无虞。往后,你便过那样的生活。”
“你与妖龙有旧,与妖族的一众长老可没有。”公皙瓒语带讽刺:“妖皇不过是个空架子,连他都要受制于妖族,你拿什么保证?”
法器流光并神主谕令共同浮现掌中,顾一念认真道:“得神主之令,此行由我全权主导。用我顾一念的全副本领,与玉山星君的天宫仕途,不知够是不够?”
公皙瓒垂着眸子,看不清楚神色,半晌轻笑一声,暧昧道:“好,我信念念。”
言毕举杯,仰首饮尽,将空杯重重叩在桌上,扬长而去。
“等等。”
顾一念出声唤住,素手拂过腰间玉带,取出两套华服。云缎鲛绡,奢华富丽,一应配饰俱全,靡丽已极。甚至,其间还压着一套薄纱寝衣,绣工绝伦,是他最喜欢的云水绣。
“世人称赞美人,常道丽质天成。我却觉得,唯有盛装华服才配得起公皙君的无双殊色。”
“此去妖族,有劳公皙撑场面了。”
公皙瓒怔愣许久,而后笑到眼角泛泪。
“顾玉山,这次,我是真的信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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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玉山,不是说此行由你全权主导吗,怎么还没出玉山就折了面子?”公皙瓒身披海棠云水绣鹤氅,镂金玉扇半掩着笑意,神色飞扬,语带调侃。
顾一念无语凝噎,左臂被顾琢抱住,右臂叫闻如许揽着,耳边萦绕着二人你来我往的争辩,争到急切时,还要拉拉扯扯,你追我赶一番。
顾琢任性道:“我才不要去见那妖龙!闻大人也不要去,留下陪我。”
闻如许大惊失色:“星君明鉴,小顾仙君不去,那下官定然要去!”
顾琢面露不满,伸手去拉,二人以顾一念为圆心转了半周,左右位置互换,继续争辩了起来。
“我若去呢?”
“那我留下。”
“……”
不远处的廊下,公皙瓒轻摇玉扇,偷腥狐狸一般笑得见牙不见眼,谢屿依旧严肃,谨守职责按剑警戒,视线死死盯在他的身上。
周应淮与凌云霄亦得空来送行,前者眉头微皱,似是不满,后者则是目瞪口呆,惊出一身冷汗。
忍不住向师兄身后躲了躲,飞升两千余年的老牌上仙犹有余悸地摸了摸自己的背,忆起幼时被师姐教育度化的经历,由衷钦佩:“那小鬼头着实英勇。”
想不到顾琢平日里装得乖巧,关键时刻竟能爆发出如此胆量,不愧是无痛无惧的妖鬼。凌云霄不禁有些好奇,想看看他能在玉山星君的流云鞭下走过几道。
答案很快揭晓,破空声甫一响起,顾琢立即抱头蹲下,熟练道:“但凭师父吩咐。”
凌云霄:“……”好家伙,比他当年还没胆子。
闻如许长出了口气,拉住顾一念的袖子,神情恳切:“星君,请务必叫下官陪同。”
顾一念略略垂眸,未曾应允。
这次出使确实不宜带着顾琢。他与岑厌之曾一道在顾一念身边待过,彼时她刚带着顾琢离开桃源谷不久,顾琢思念闻人渊,分外瞧不上对她整日献殷勤的妖龙,日日争斗不休,直到顾琢飞升的前一天,还发生了一场恶战。
至于闻如许……妖族那边态度不明,或有危机。而仙吏灵力低微,没有自保之力,她即便有能力保他,也终究多费心力,不如一开始就不要带去。
“你们都留下。”说罢,便抬手唤人,整装欲走。
“芜湖~”顾琢一声胜利欢呼,飞扑到闻如许的背上,骑马似的颠了颠,兴致昂扬道:“冲呀!”
闻如许神色憔悴,声声唤道:“星君!玉山君!玉山……”
声线愈唤愈凄,最后变作一句:“玉山负……”
“够了。”顾一念心下一惊,回头喝住:“小琢,下来。”
目光复杂地扫了眼神色委顿的探花郎,她终是妥协:“闻大人,跟上吧。”
闻如许翩翩一礼,笑逐颜开:“是。”
“有趣,区区仙吏,端得是好手段。”狐目微眯,公皙瓒笑得意味深长,凑近低声:“小仙吏,你猜,她看不看得出来?”
说罢也不等人回答,一甩袍袖,率先登上飞梭。谢屿带着天兵紧随其后,紧皱着眉内心忍不住犯嘀咕,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押解还是护送。
一行人陆续就位,顾一念启程前最后回首:“劳师兄多帮我……”顿了顿,她改口道:“劳师兄帮我告诉采采,多看顾着些顾琢,莫要叫他惹祸。先前托她的事不必心急,待我归来再说。”
“好。”周应淮温笑应声,微顿后又道:“放心去,我与云霄亦会看顾着他的。”
莞尔道谢,谈笑罢。顾一念驱动飞梭,关系两族和平的使团,在一片笑闹中启程,消失在云海。
玉山倏忽空落了下来,凌云霄终是忍不住,凑上前询问:“你真就半点不知道害怕?”
顾琢神情木然,伸手摸了摸颈后,带下满手湿漉,深沉道:“妖鬼无惧,我只是有点出汗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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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天之极,是妖仙世代栖居的浮空云海。它位于天界边缘,背靠虚空,下临魔渊,却是个霞光氤氲,瑞彩千条的极乐之所。
此处天地离得极近,浮空云海与其下的妄渡魔渊相去不过百里,一曜灵清阳,一幽深沉郁,两厢对比强烈,倒显得上头的云海之城如海市蜃楼一般。
“这就是妄渡渊?”顾一念倚在飞梭边缘,凝神望去,却没看出个所以然。
帝渊说得没错,此处她迟早要来,不为妖皇与云海,也要为这深不见底的妄渡魔渊。毕竟,曾使禹国覆灭的漆黑魔雾,便是由此而生。
妄渡渊虽在陆上,却被西荒万千雷暴阻隔,从未有人涉足。昔日她入西荒受雷暴淬体,至多也只走了半程就无法深入。因此,这还是她第一次直观地看到魔渊的全貌。
“妄渡渊?那是什么?”闻如许闻声而来,挨着顾一念便要落座。
公皙瓒玉扇轻点,敲在他的手背,仙力荡开,硬生生将他逼退半尺,笑道:“小仙吏,小心着些,若叫魔气入体,可没人能救得了你。”
久经情场,公皙瓒亦是个风流人物。玉山养伤月余,如何瞧不出闻如许对顾一念的那点心思。微末仙吏,要什么没什么,不思进取,却哄那灵窍不开的小鬼头为他铺路垫石,实在惹人厌烦。
闻如许错了两步,稳住身形,面露讶然。静思片刻后,他振袖摆手,指间储物戒一闪,通身挂满防御仙器,灵光逼人。
“多谢公皙仙君提醒,现在如何?”
饶是公皙瓒玄仙之境,也叫这满身灵光晃得眯了眯眼。玉扇半遮面,他凝神细看,轻易便认出这是谁的手笔。
“顾一念?!”绯衣仙君声线微颤,立目横眉,质问道:“你口口声声说要保我,却为区区一个仙吏炼制了满身仙器?”
而他不过得了两套法衣就满心感动,甘心身入险境,简直可笑!
“呵。”闻如许扬眉轻笑,修长的手指拂过玉戒,灵光连连闪过,竟是瞬息又将仙器换了套新。
公皙瓒面覆薄红,怒不可遏,一字一顿唤道:“顾、一、念!”
顾一念:“……”
财不露白,你显摆个毛啊。
作者有话要说:念念抽出皮鞭:狗肚子藏不了二两香油,找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