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剑胆琴心

“便如此吧。”顾一念不为所动,身周荡开仙力,不轻不重地挣开,头也不回道:“小琢,准备一下,去见师祖。”

喜色凝固在脸上,顾琢不情不愿地松手,落水小狗一般垂下了头。

“寡着个脸给谁看呢。”凌云霄抱臂倚在廊下,眼眸斜睨:“叫师叔。”

顾琢最是守礼,知道这是长辈,便也没生气,老老实实唤了两声。

周应淮静默不语,凌云霄勾了勾唇角,自鼻间轻哼了一声,权作回应。

顾一念打趣着开口:“第一次正式见面,二位长辈没给小徒备点薄礼吗?”

周应淮与她对视片刻,解下剑穗递了过去,对顾琢略略一点头,依旧没说出什么长辈该说的话来,摆明了只是为了照拂她的面子。

凌云霄倒是起了兴味,大跨步走来,将仙丹灵食塞了他满手,又重重拍在顾琢肩上,道:“听到没,我是长辈。”

“唔……”顾琢应了一声,毫不客气地将东西一收,自顾自打开锦盒吃起了点心。

没得到回应,凌云霄有些不快,转了转储物环,又取出一块锻剑所用的金精玉,问:“小鬼,还要吗?”

顾琢点点头,伸手去接,凌云霄抬手让开,挑眉问:“你就不想说些什么?”

顾琢思索片刻,恍然大悟:“谢师叔!”

到底是鬼物,不通人伦。凌云霄险些被气笑,将金精玉扔了过去,语带轻视:“这东西,师叔赏你。今日正式拜过了长辈,便老老实实做你的道德卫士,敬待师长,莫要再胡言乱语,为宗门抹黑。”

话虽难听,言语之间,竟是承认了顾琢。周应淮眉头微皱,不赞同道:“玉昆仙宗容不得鬼物。”

“师兄,今非昔比。”凌云霄打量着顾琢,气息凝实,已有真仙境界,不由心喜:“一门四仙君,无上荣光,何乐不为?”

凌云霄性情桀骜,玩心大,却不是迂腐之人。不说时过境迁,他们都已飞升离宗数千年,单说顾琢能够过得了天道那关,飞升成仙,他就绝非寻常鬼物。毕竟,天道对于妖鬼的审判只会更加严厉,生平凡有一丝孽障,都无法走上登仙台。

周应淮不是不懂这个道理,却仍旧抗拒,淡淡道:“鬼物能否入门,还是由师尊定夺吧。”

顾琢停下手中动作,皱紧眉头,碍于师长之礼没有反驳,委屈地蹭到顾一念身旁,低声道:“师父,不是鬼物。”

顾一念轻拍了拍他,聊作安慰。微眯着眼眸看向师兄弟二人,指尖忍不住发痒。

周应淮与凌云霄的看法虽不同,态度却是同样的高高在上,令她十分不悦。当着她的面对她带来的人评头论足,当真是阔别太久,忘了她是个什么性子。

“师兄说的哪里话,小琢本就是我的徒弟,无需再度定夺。”直言刺了回去,顾一念顿了顿,莞尔轻声:“毕竟,今非昔比,玉昆仙宗,早就散了。”

“什么?”二人分外惊异,齐齐发声。

“我今日来,正是要向师尊请罪。”顾一念不欲多讲,反问:“两千年了,你们没去看过,采采也没与你们说过吗?”

周应淮微哽,有些不自然的错开视线。商采采虽与他们同宗,却只是个普通内门弟子,飞升之后她未曾主动来拜会,他们便也没去理会,只当做是普通同僚,从未聊起过下界的事情。

“两千年……”凌云霄满面错愕,喃喃自语。

两千年,正好是他飞升后不久,凌云霄细想了想,神情复杂,不再言语。

殿门自开,像是无声的催促。顾一念朝师兄弟二人点了点头,带着顾琢入内。

“师尊。”“师祖。”

顾一念行礼,顾琢亦规矩地跟随。

座上一阵无言,顾一念神态自若地起身上前,沏茶分盏,为他送上了一杯灵茶,赔罪道:“一念无能,没能守住宗门。玉昆仙宗,已于两千年前解散。”

修长的指节轻叩了叩桌面,似是在等待她之后的解释。

底蕴深厚的蔚然大宗,不会轻易瓦解。满门离心,就此解散,也断不会是顾一念一人之过。可顾一念只是规矩地端着茶盏赔罪,不做一声辩解。

“罢了。”沈如朽摆摆手,喟然一叹:“天命如此。”

不论是何缘由,两千年的时光都足以将一切抹去,今时今日又何必再追根究底。况且,此时站在他面前的人,是顾一念。

〔他还是这样信命。〕914忍不住吐槽。

〔可不是吗。〕顾一念莞尔一笑,忽然找回了些许熟悉感。

说来有趣,修真界提起玉山真人顾一念,定然绕不开那个慧眼独具,力排众议引她入仙门,又公然与她相恋、开启她风流一生的师尊。但其实,顾一念与沈如朽从相识到相别,只有短短十年。

顾一念成名很早,早在尚未入道的凡人时期,便已是个名满修真界的风云人物。这份声名一不靠实力,二不靠地位,唯独靠她那张艳绝仙门的脸,与离经叛道、公然追爱的荒唐行为。

天门关,道缘隐。修真界上万年未曾有人飞升,修士皆谨守道心,克己修行,何曾见过这等放浪无羞之人。更何况她追逐的对象不是旁人,而是玉昆仙宗太上,大乘修士沈如朽。

沈如朽琴剑双修,实力高绝,堪称修真界第一人,又兼品性高洁,霁月清风,向有剑胆琴心的美名。他们间的差距有如云泥,仿佛将两个名字放到一起都是一种笑话。

〔宿主,男主沈如朽攻略难度较大,是否转换攻略对象。〕

〔不转,要玩就玩把大的。〕顾一念掐着凤仙花仔细地染在指尖,语调散漫。

引她入道的天雷愈纯愈烈,她后续的修行也就愈发顺畅,可前提是,顾一念能够在凡人寿数用尽之前,得到这份机缘。

〔你已经二十岁了。〕914静静提醒,〔即便有灵药维持面貌,延长寿数,时间也并不充裕。〕

〔你说的对,我现在就去找他!〕

满意地欣赏着新染的蔻丹,顾一念提起裙摆,笑意盈然地向山上跑去。

“师尊!”

大禹金尊玉贵的长公主,通身的娇纵劲儿,一颦一笑皆染着艳光,肆意灼人。沈如朽顿住话语,应了一声,任由她揽住自己的手臂,好奇凑近:“师尊在做什么?”

水镜中的修士满面愕然,视线死死盯在二人紧贴的手臂上,陷入诡异的沉默。

〔嚯,视频通话。〕

顾一念兴味顿起,指尖左戳戳,右点点,好奇道:“师尊,这镜子怎么没声音?”

“……”水镜那头的修士一阵无言,艰难地唤了声:“沈长老?”

他的声音太过暗哑,饱含着复杂的情绪,将顾一念吓了一跳。沈如朽轻笑出声,抚了抚她的发顶安慰,而后挥手切断联络,道:“改日再议。”

这日之后,流言风向一改,曾经对顾一念口诛笔伐,啧啧叹声的修士们皆哑了声音。

“沈长老他超爱。”当事者回忆起那日,神情复杂,仍旧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可她只是个凡人。”听者亦是错愕不已,怎么都想不明白,“沈长老真的会爱上一个凡人吗?”

“谁知道呢,不可说,不可说。”

沈如朽当真喜欢她吗?这个问题也是顾一念急切想要知道的。

“师尊喜欢我吗?”

玉昆山上,白衣仙君盘膝抚琴,顾一念倚在他身边,慢慢直起身子,越凑越近。嫣红的唇瓣停留在他脸旁半寸的位置,他没躲,她也没继续下去。

琴音一顿,沈如朽眸色微暗,轻声反问:“你呢?你又为何停下?”

沈如朽转头抬眸,动作间,玉白修面轻蹭过她的唇瓣,鼻尖相碰,视线毫无阻隔的撞在一起,双唇之间仅余一丝间隙。

“我、我也不知道。”躲闪地垂下眼睫,顾一念面颊微热,抽身欲走。

沈如朽定定看着她,清冷的声线中竟隐含诱哄:“念念想做什么都可以。”

那一瞬,心跳如擂鼓。顾一念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并不是一句空话,他当真允许她做任何事。

在修士大会上公然示爱,在水镜议事时戳对面长老的脸;拔仙草、追灵鹤,将零食话本丢满他的书房……一个失了故国的公主,一个毫无修为的凡人,因他的纵容而横行无忌,成了修真界赫赫有名的小祖宗,上至各宗长老,下至百家弟子,无一人敢招惹。

她或许是动心了,同时也止不住地愧疚。

沈如朽是将她拉出泥泞的人。他为她打开新世界之门、给她栖身之所,也力排众议,让她以凡人之身在仙门逍遥快活。他是天上月,是林下风,是万人景仰的修真界第一人,一世清名,却毁在她的手里。

更重要的是,她的动机并不纯粹。

几度犹豫,她最终坦白:“师尊,我……别有所图。”

“没关系,我也是。”沈如朽拉她入怀,轻抚着鬓发安慰:“没关系的,念念。”

〔宿主,沈如朽真的爱你吗?〕

师尊飞升那日,顾一念同时入道。看着攻略值为问号的面板,914十分困惑。

〔那要看你对爱的定义是什么了。〕

全然信任,相互坦诚,不遗余力地彼此成全,那即便不是爱,也应当是很深、很深的喜欢。

她有了崭新的开始,心底里空置的一块被慢慢填满,顾一念感觉,她的人生又有指望了。

剑胆琴心,实至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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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来的,比我想得要晚。”

“虽是晚了些,却也未曾蹉跎年岁。”

顾一念挑眉一笑,依稀仍是当年那个娇纵的凡人公主。挑捡着将这些年的境遇说了个七七八八,连那些旧情也毫无保留,期间还半点不客气地饮了那杯赔罪的茶,最终,她拍板总结:“然后,我就飞升了!”

沈如朽摇头轻笑,如冰雪消融,哄孩子一般赞道:“念念真棒。”

顾琢愣愣看着,不敢信这竟是那冷淡寡言,五百年没和他说过一句话的师祖。

顾一念拉过他,笑着介绍:“师尊,这是我的徒弟,顾琢。”

沈如朽笑意微收,淡漠颔首,递上一份见面礼,道:“不必拘礼,也不必过于热络。你是一念之徒,我是一念之师,仅此而已。”

言下之意,竟是各论各的,彼此毫无关系。顾琢错愕了一瞬,侧头想想,竟觉得十分赞同。

“成交。”接过见面礼,他又问道:“那两位师叔……”

沈如朽言简意赅:“同理。”

顾琢眼神一亮,立即拔剑出门。

“来战!你们方才说谁是鬼物?”

“你这小鬼,怎么……”

气急败坏的质问被打斗声取代,剑声琴声交错成一团,其间还夹杂着玉桂沙沙的落叶声。

半开的殿门中,天光清浅地照进来。顾一念抿了抿唇,终是忍不住笑出声。

浮沉三千载,仍旧有归处,幸事,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