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上待了四天,沈祇就不得不背着周氏带着眉儿下了山。
从入山第二夜开始,周氏便陷入高烧,许是担忧过度,睡梦里一直不断呓语,喊得意料之中自然是沈伯伯的名字。
眉儿知晓如若自己和婶婶不是弱质女流之辈,沈祇断不会丢下沈伯伯独自在山中苟且偷生。
一时难言,眉儿抠了抠手腕,又疼又痒仍旧沉默的跟在沈祇身后。她手腕处的伤口开始结痂,那痂却是紫色的,看起来尤为诡异,这两日沈祇忧心忡忡沉默寡言,眉儿自然也就不会主动去说。
多年后因此留下隐痛暂且不提,只说眉儿看着一向爱洁的沈祇布衣之上皆是泥泞,连着袖口都被山间的荆棘划破,太狼狈了。
镇子上的情况不知道怎么样,那一早的大火和震动在山里也是听得到的,眉儿心口发慌,惧怕回到镇子上的情景。
更不说她心里还压着另外一块巨石,自己的爹娘如何了?
辰时初,眉儿和沈祇站在山腰处,脚步没办法再动。眉儿心口一下子被堵住,一股无名的压抑瞬间涌了上来,触达到眼底。
她怕自己哭出声,只能抬手死命捂着嘴,呜咽之声从指缝里漏出来,眼泪决堤,下意识侧头去看沈祇,眉儿心绪崩塌。
不知是悔恨还是害怕。
沈祇哭了,这是眉儿第一次看他露出如此无力悲伤的神情。
秋天的阳光都成了照映人间炼狱的一束高高挂起的火把。
隔着整个秋霜冰冷燃烧世间一切众生。
山腰处可以窥探一镇全貌,以往生机的小镇,成了一片黑灰的废墟。
并看不到有人在走动,犹如一座空城。
有些地方那火还没灭,燃烧的火苗,烧不尽的绝望。
作为整个东山县最为繁华的镇子,谁能想到也不过只需要五百匪徒,就可以将此镇毁于一旦。
继续往下走,就闻到了血腥味。
洗城,即为烧杀抢掠。
有血腥味不稀奇。
又继续往下走,眉儿看到了一截断手,沈祇也看到了,如若平时他看到大抵会帮眉儿捂住眼睛,此刻他却是没心力去做这些了。
那断手,像是女子的手,是不是自己相熟人的,眉儿脸色苍白,几日未曾饱肚的腹部开始犯了恶心。
她强压住这股子恶心,指甲死命的往手心的肉里抠,她得镇定。
婶婶还在昏睡,得先去老大夫家中,哪怕老大夫没了,药草什么的应该还有些。
伯伯正值壮年,身手又好,哪怕为了婶婶也应该会想尽办法活着。
周学和李长财看起来不大顶用,好在机灵对镇子也熟悉还和沈祇学过几招,应该也没事。
眉儿脑子里的念头不断来回徘徊,手心都流出了汗,她尽量控制自己的眼睛不乱看,只朝着老大夫家中去。
沿路的屋子都被清扫一空,破碎的窗户能看到有些连被褥都无了。
如若一个偏远小镇尚且如此,外界又该是如何一片狼藉。
无法去猜测。
午时,沈祇三人在老大夫门口占定,药草无论在何时何地都是稀缺的,看着没有被火烧而是被人砍碎的大门,沈祇的心瞬间如坠冰窟。
眉儿甚至都能感觉到沈祇的胳膊手腕都有些颤动。她也是害怕的,这种感觉便如这世间都成了虚无,唯有眼前沈祇才是依托。
亦步亦趋的跟在沈祇身后,看着被扒的乱七八糟的药房。
沈祇将周氏搁置在长凳之上,眉儿上前一步扶着,便就安静的等沈祇。
医理她是完全不知晓的,除了干着急她什么也做不了。进了沈家之后眉儿便常常产生这股子念头,随着岁月流去,沈祇年长,她这股子念头就越强烈,眼下,她便觉着自己是个废物,是个拖累。
除了浪费粮食,丝毫无用。
沈祇找药材熬药的间隙,眉儿看护着周氏,看着周氏的面容陷入一种呆滞状态。
直到沈祇端着药过来的时候眉儿才稍稍回神。
“以后…”眉儿顿住。
沈祇没看她,一勺一勺给周氏喂药,言语里头则显现了一股倔强:“走一步看一步。”
“好。”
“我刚进屋里头,老大夫这处还有个塌子,一会儿你和娘亲进去歇息,我家去一趟,再查探一下镇子。”
听到沈祇这么说眉儿有点慌:“我能不能与你一同去。”
“不能,娘亲需要人看顾。”
沈祇回答的丝毫没有转圜余地,眉儿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背着箭篓子走了出去。
手腕发痒,眉儿瘦弱的身子窝在塌边,周氏身子还是滚烫,眉儿靠近了些,抱住了周氏。
“婶婶,你一定要好起来。”
饥饿与疲惫袭来,眉儿便也睡了过去。
再醒已近黄昏,周氏呓语不断喊着水水水,眉儿爬起身,打了井水给周氏喂了。
又待去厨房瞧了瞧,空空如也,连个烂菜梆子都没留下。
想出去找些吃食,又怕沈祇回来见不到人着急,眉儿回里屋看了看周氏,颓然地趴在了塌边。
她什么也帮不了,什么也做不了,突得就明白了一件事情,是不是自己该学些什么东西,比如自己若也懂得医术,是不是婶婶在山间的时候就能寻得了药草不至于拖到现在了。
这样的念头一闪而过,并未存留太久,因为这会儿天已经快黑了,可还是不见沈祇踪影。
眉儿心里担忧,而且婶婶也该进些吃食了,在坐以待毙和谋求出路之间,眉儿还是选择了后者。
一刻钟之后,眉儿从老大夫家出了去。她有手有脚的也不能事事依仗沈祇。
离老大夫家最近的是钱家,钱家那片儿又是整个镇子有钱人家的居所,眉儿穿过西北边的胡同,想了想脚步一转往东南边去了。
洗城首当其冲遭劫的就该是富贵人家,反倒是东南边平时做些小本生意的说不定家中还能有些吃食。
此刻鼻尖都弥漫一股烧城之后的焦糊味,尸体也没见几具,眉儿心里起了希望,盼着是不是镇子上的人都躲到一处了。
是不是伯伯提前告知,大部分人都没事了。
如此想着,人就已经到了东南的胡同巷子口里,往里一走,如眉儿所料,这边儿看着穷酸些,遭劫就好了许多。
眉儿在一片狼籍之中翻出了一条被褥,又很有气运的找到了一只死鸡。
这便够了。
今夜月色被白云遮蔽,夜色之中并不能很看清路,眉儿心里头倒没被这夜色吓退,因着一路走过来没看见死人,还找到了吃食,心里头就燃起了许多希望。
待回得老大夫家门口的时候,手腕子钻心疼都忽略了去。
前脚进了屋子,看着周氏还在熟睡,眉儿见沈祇还未回,便钻进了厨房里头。
手里的活计还在弄着却被一声怒吼吓到。
“你方才去哪里了!”
眉儿被吓得猛地一回头,就看到沈祇喘着气像是刚跑回来,他手里还拿着一个米袋子,至于那神情眉儿是不敢再看的。
“我就是出去找点儿吃食。”
沈祇眼神听完没有缓和怒气的意思,反倒更盛,张嘴说的话就很难听:“镇子上这个境况你乱跑什么,能不能别给我添麻烦。”
说罢,也不管眉儿反应,直接将手里的米袋子丢到了地上:“我继续出去找我爹。”
眉儿心本就慌,被沈祇这么一凶就更慌:“你好歹吃点东西再去,身子会跨的啊。”
沈祇没回应,当夜都没再回。
第二日,沈祇却是带回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楚之月。
楚之月左手没了,进镇子那只断手怎么也没想到是楚之月的。
且她整个人神情恍惚,问什么也说不出来,只亦步亦趋的跟在沈祇身后,似沈祇才能给她安全感。
连之夜里歇息,都得靠着沈祇才能睡着。
眉儿睡在塌边的另一侧,拉着周氏的手,半晌之后几滴眼泪就落到了周氏的手心。
进镇子第五天,周氏大好了,只这么一折腾人看着憔悴了许多,便是如此,也仍旧想继续去找镇子上的人。
东山镇不算小,也不算大,这几日沈祇查探下来便知眼下的东山镇是座空镇子了。
洗城当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无论发生什么,只求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第六天,终于,楚之月开口了:“地窖…地窖…”
此话一出,眉儿顿时心中开始发慌,这两天只顾着在镇子上找人,怎么就没想到去地窖里看看。
沈祇自然也反应了过来,也顾不得身边三个弱女子,身形一窜就回了自家院子。
上天是否有好生之德,不知,只此次洗城,楚县令妄想以县令身份和匪徒谈判,失败,落了个身首异处的下场,其妻其子为护其女楚之月,下落不明。
楚之月则失去了左手,躲在一处废弃破船的角落被沈祇寻得。
而东山镇地窖之下,家家户户找了,一共有四百余人,这帮子匪徒许都是外乡人,不知东山镇平原处也有地窖这东西,所以这四百多人才得以留存性命。
在东山镇另一座山里头,又寻得了二百多具尸体。
剩下的人哪去了?
不知。
有老人猜测估摸是被抓去当了壮丁。
沈祇的爹爹沈惜,以及周学,李长财等人则都在这批失踪的人里。
眉儿坐在被烧的破败不堪的沈家院子里头,周氏在堂屋里休憩,楚之月则坐在另一侧盯着沈祇。
眉儿问他:“以后我们怎么办?”
沈祇洒扫着地上的黑污,扫把扫的用力:“留在镇子上等我爹回来,我爹一定会回来。”
“我想回去看我爹娘。”
“好。”
回去看了之后,意料之中的,也是楼空人去,寻不得半丝踪迹。
作者有话要说:前一阵子,生活有点事故,好在已经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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