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
“还愣着等什么呢?手伸出来!”
江喃抬起头,看了看站在书桌边冷脸握着戒尺的母亲张华,再次扫了一眼并排摊在书桌上的那两张月考成绩单。
一张总分664,明泽附中高二年级第一,是她自己的。
另一张成绩单,总分679,明泽市一中高二年级第一。
虽然都是年级第一,却整整相差了十五分——她跟别人比差了的。用她爸江大校长的话来说,“这要是放在高考,人家的成绩足足甩出去你十五个操场的人”,虽然江喃也不知道这数据具体是怎么换算出来的,反正在家里和附中,江存的话就是绝对的圣旨。
父母单方面给江喃制定的惩罚机制简单粗暴,差一分打一下手心。
十五分,也就是十五下。
这种惩罚方式也不知道究竟是江存和张华中的哪一位想出来的,伤害不高但侮辱性极强,不过不管是他两尊大佛中的哪一尊,江喃都一点也不惊讶。江存是明泽附中的正校长,张华多年在市教育局做文员工作,夫妻俩大学时期是师范的同班同学,毕业后顺理成章被一起分配到了市教育领域的工作,对分数有着职业病的敏感度。
其实客观来看,江喃在明泽附中的成绩已经属于很拔尖的了,都已经是年级第一了还怎么更拔尖?但偏偏父母两人对她的要求都几近于病态的严格,他们并不满足于自己女儿的成绩仅仅只是附中的年级第一,非要用“大局观”放眼全市全省,生怕她落下任何人半个脚趾头的身位。
好在明泽市地方并不算大,只是个二线小城,市里一本升学率在省内最有竞争力的高中也就只有明泽附中和市一中这两所学校。过去历年高考加在一块,明泽附中和明泽一中勉强有那么几个考上清北的学生,实力还算平分秋色,但近两年不知道怎么了,附中的高考成绩远没有一中亮眼。
江喃猜,八成是出于这个原因,作为附中校长的她爸江存才会极具危机意识地每次都要拿她的月考成绩和市一中的年级第一去比,制定出魔鬼规则还不止,最近江存甚至萌生出把她转去市一中的念头。
不过江喃自己也盼着能早点转去一中,这对她来说简直可以算得上件天大的好事。
先说回到这个魔鬼惩罚机制上来,自从江喃被迫接受到这个月为止的小半年以来,一中年级第一的宝座就从来没换过人,成绩单上永远只有那一个人的名字,简直比向量公式都要深刻地印在了江喃的脑海里。
——“许清恺”。
永远、永远、永远,都是这个许清恺。
江喃不知道这个叫“许清恺”的大神究竟是何方神圣、他对于这场无形中的较量是否知情,这位市一中万年铁打不变的年级第一,每次的月考成绩一路高歌猛进,她只能勉强紧追其后却从来没能成功反超过一次,输的次数多了,这件事便逐渐成为了江大校长和张华的一块心病。
虽然从没见过面,但江喃对这个“许清恺”的印象颇深,除了由于她爸妈时常嘴边挂着“人家许清恺”“人家许清恺”的不断帮她加深对这三个字的印象之外,每次月考,这位学神的语文卷子都堪称精彩。
江存和张华向来只是将“人家许清恺”的试卷复印件拍到她书桌上,三令五申地让她好好学习,自己却从不认真多看几眼,于是自然也就不会发现这位明泽市中考状元、老师家长心目中的好好学生,竟然还有出奇反叛的一面。
许清恺的反叛在他语文作文大题上可见一斑。
比如,有一次作文题的阅读材料是,“俗话说,有话则长,无话则短。有人却说,有话则短,无话则长——别人已经说过的我不必再说,别人无话可说的我也许有话可说。对此,你怎么看?”
这位神仙就写了仨大字,“说的好。”
批卷老师在他卷面上打了个超级大的红叉,还非常较真地将他那个“的”圈起来,在旁边纠正了个“得”,外加一个鲜红的感叹号生动形象地表达了此刻的阅卷心情。
之前每次翻到“许清恺”的语文卷子江喃都得看笑一次,直到最近两回月考,这位大神连半个标点符号都懒得敷衍、直接空了整道作文大题,也许是终于和他那可怜的语文老师达成了灵魂上的和解,决定不再彼此折磨,江喃也从此痛失了她的快乐源泉。
“都到这时候了还能走神!你还有一年就要高考了,还这么天天心不在焉的!”张华用尺子敲着桌面:“江喃你告诉我,你的心思都用到什么上面去了?”
江喃一跳,立即回神。
逃是逃不掉了,她乖乖将左手摊平放在桌面上,然后埋下头,装出一副看着两张成绩单满脸忧愁的模样。
木尺冷不丁地在她手心里重重敲了一下。
江喃吃痛,下意识皱了下眉。
“你自己说说看,你明明人每天就跟长在书桌上一样,怎么成绩反倒还退步了?是不是没把心思用在学习上面,又在屋子里偷摸捣鼓那些没用的东西了?”
“我没有。”
“没有?”张华一手掐腰,气不打一出来:“没有,你这次月考到底是怎么搞的?总分竟然比人家许清恺低了十五分!上一次月考虽说你也不如人家分数高,但至少也只是低了五六分,但你这次的成绩实在是太难看了,难怪你爸刚才那么生气。”
上一次。
江喃记得上次月考,“人家许清恺”除了整道语文作文大题开天窗之外,英语听力一看就是乱蒙的,选择题从头到尾懒得掩饰地全部涂“C”,答题卡上的黑色小方块整齐得像是站军姿。这次也不知道他怎么又突然间转了性,英语卷子像是象征性付出了些许的认真态度,只有语文作文是不知悔改的一片空白。
但她肯定不能把这事告诉张华,否则她妈非得像个炮仗一样当场炸她一脸,没准还得加刑。
江喃只好继续垂着视线,装聋作哑。
“我问你话呢!”张华拿尺子奋力又敲了两下桌面。
橡皮屑被震飞起来,溅落在江喃面前的演算纸上,她不得不抬起头。
“......下次会争取考好的。”
“下次下次,这句话你已经说了一年多了!江喃,你现在已经是高二年级的学生了,这眼看着马上就要高考了!你爸爸说得对,以后咱们家不允许再出现‘争取’这两个字,而是‘必须’!以前我还可以和你爸爸说,可能是两所学校的月考试卷难度不一样,你比一中年级第一少那么几分也说明不了什么问题,但你下周可就要转学到一中去了,如果你下次月考要是再差人家许清恺一大截,总不能再拿难度不一样当借口了吧?”
还有一周。
天堂在向她招手。
“说话啊,你到底听见了没?”
张华最见不得女儿在自己训话时神游天外的样子,使足了力气用戒尺对着她手心打了一下。
江喃感觉自己的整个手掌顿时麻了,下意识往回抽了抽手,手指却被张华紧紧攥住不放。母女俩就这样僵持了十几秒,最后还是像以往一样,江喃这个做女儿的不得不先服了软。
“知道了。”江喃眼睛里之前绷住的那股劲儿逐渐松懈了下去。
房间里的气氛在她认错后终于稍有缓和。
“喃喃,你要争气些,我和你爸爸单位里的这么多叔叔阿姨都看着呢。”张华深深叹了口气。
江喃觉得此刻自己的意识正漂浮在半空中审视着自己,她看见自己就像一只被割除鹿角拿去炖汤泡酒的小鹿,温驯地向饲养员点了点头。
张华终于转身离开,房间门被从外面轻轻关上了,但她清楚且熟悉,这场审判还远没有结束。
果然,很快的,隔壁房间传来了父母的谈话声。老房子隔音不好,即便窗外蝉鸣噪噪,父母的声音仍然能清晰入耳,只是听上去有些沉闷。
“她知道问题严重性了没?”
是江存的声音。
张华似乎说了些什么,她听不清。
短促的几秒钟后,从隔壁再次传来江存的高声怒喝。
“你又开始给她找借口,你女儿现在这副做什么都不着调的样子还不都是你惯出来的!封局家孩子考得再差那也是别人家的事,你怎么不拿她和人家许清恺比呢,好的不比和坏的比,慈母多败儿!”
“什么叫我女儿,女儿不是你的吗?以后随便你怎么教育孩子,打也好骂也好,麻烦你自己去!别成天拿我当枪使,单位家里一堆事,烦死了!”
隔壁的争吵又持续了几分钟,然后随着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戛然而止,一下子显得窗外的蝉鸣声聒噪无比。
江喃盯着窗外坐了一会儿,放下手中的笔,把台灯的光扭亮了些,借着台灯的光低头去瞧自己左手的手心。
表层的肌肤呈现出几乎半透明的粉色,鼓鼓胀胀的像只水分饱满却濒临变质的桃子,用指腹轻轻按下去就能按出一个小坑,依稀可见肿胀的皮肉下淡蓝色的静脉血管。
有些疼。
江喃皱了皱眉,像金鱼一样鼓圆两个腮帮子对着自己的小肿手吹了一会儿,从笔筒里摸出一支清凉药膏,简单涂了涂后把手举在小风扇旁物理降温。
然后,她的视线自然而然落在了桌边的那一沓卷子上。
卷子是江存托人从一中弄来的复印件,卷头用牛皮纸装订整齐,上面用碳素笔写着“许清恺”三个潦草的大字。
即便卷子主人的字迹时常让江喃觉得他写字时或许喝了几两二锅头,但和卷头这三个粗劣的大字相比仍然要稍显整齐一些。
就算再差劲,学生的字比起成年人的字来,总还是透着一股日常磨练出来的认真劲儿和克制。
和以往一样,这次月考,许清恺的理科成绩几乎门门满分,完美程度堪称变态。
江喃一边翻着试卷一边在心里感叹,牛批哦,不愧是一中,出题角度越发刁钻,大概率等她转学过去,和“人家许清恺”的分数差距只会更大,到时候她这白白嫩嫩的小手恐怕会被打成水晶蹄膀。
想到这,江喃下意识用指尖又戳了戳自己肿成水蜜桃的左手掌心,即便涂了药膏还是隐隐作痛。痛感刺激着神经,但也只让她精神了十几秒,很快便又在闷热的夏夜里再次昏昏欲睡。
每天最多只能睡六个小时,每天都睡不够,当“好学生”这件事,实在是对脑力和体力都有着非人的硬性门槛。
江喃本人并不是那么在意分数,或者说,其实这个世界上也并没有什么事情能让她特别在意或是提得起兴趣的。
唯一一件对她而言还算有所盼望的事,是高考后托福雅思能考一个好成绩,拿到奖学金和国外大学的offer,然后离开明泽这座城市,离他们越远越好。
江喃用水杯支着脑袋,在台灯的灯光下继续打着哈欠缓缓翻动着“许清恺”的卷子,电风扇在身后缓缓吹动着她的发丝。
江喃抬眸看了看桌上的闹钟,时间还早得很。
长夜漫漫,终日无聊,且有的熬。
而这样暗不见光的日子,还要持续一年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