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鸟鸣莺啼,春风盈袖。
绫枝一大早便起来梳妆了,只是她平日里用的胭脂和所戴的发钗都还在张府,虽这几日置办了一些,但对镜左右看着,总觉得不那么如意。
“这两个胭脂颜色都太重了吧,而且皆有些偏橘,适合秋日呢。”绫枝比对着手里新买的两个胭脂:“你和花钿是不是不搭?”
“姑娘还要什么胭脂啊?”清露笑道:“从昨儿开始,那脸颊上都跟薄薄施了朱粉似的。”
今日和陆公子出去,姑娘从昨儿便开始选衣裳装饰了,眼眸周围晕开着浅淡的粉,少女心事,恰如惊鸿映桃花。
“够美了够美了。”清露笑道:“再打扮下去,洞房花烛那天,该让妆娘怎么办才好呢?”
“小声点小声点!”绫枝吓得赶紧去捂清露的嘴,一笑一颦,都明媚得能掐出水:“郁哥哥就在隔壁,以后再不许提什么洞房花烛了!”
让郁哥哥听到,羞都羞死啦!
李御恰逢此时刚进宅院,正好听到这两句,他心下好笑,未曾向前反而停住脚步,免得小姑娘羞窘。
——连李御都惊诧,自己对女子,竟这般体贴入微。
大约等了半盏茶的时辰,小姑娘才从宅院的梨花树下走出来。
梨花飘落,碧裙摇曳,绫枝今日胆子甚大,如转着圈的精灵般停到了陆郁触手可及的前方,半弯着腰看向陆郁,甜笑道:“郁哥哥穿了杭绸的白色长袍啊,真好看。”
清透的梨花白,让她想起那时穿着生员长衫的陆郁。
她的天上月,山间雪。
一眼万年,从未更改。
小姑娘的声音腻得人心尖发酥,李御也不禁笑道:“你倒是喜穿碧色?”
几乎每次见小姑娘,小姑娘都穿碧裙,只是件件都不同。
“你初见我时,我穿的就是碧色裙衫呀。”绫枝侧身轻笑,眯起的眸子如春光明媚的湖面:“郁哥哥夸绫枝了,绫枝自然要穿!”
李御想起湖畔时的碧衣初遇,不由莞尔。
随即又想,当时,他的确是觉得碧衣相当配她,只是当时,夸出口了么?
心念略微一转,看绫枝前行,李御便情不自禁的跟上了她的步伐。
小巷中点缀着石桥,桥畔春花拂柳,轻莺婉转,身侧掠过的,都是和他们一样的年轻男女,皆是花团锦簇精雕细琢。
也不知是因为在江南还是在她身畔,李御只觉得就连天际,都是从未有过的清新高远。
他们要去的私园在西湖畔的虎跑一带,正是春日,钱塘江畔柳树拂堤,柳絮飞扬。
两人第一次二人同游,倒也不尴尬,一高一矮,并肩前行,混在人群里,还真如江南地带的小情人儿般。
九溪墅的大门洞开,果真如绫枝所说游人甚多,大门左侧挂了个毛笔书写的木牌,一客五个铜板,江南民富,进进出出的人络绎不绝。
九溪墅的木匾高悬于门上,笔力遒劲,纵使匾下游人如织,这百年门匾仍从容大气。
李御望着这一幕,眸中闪过一抹晦暗。
绫枝却并未觉出身畔人有何异常,只亦步亦趋的跟在陆郁身畔,面上始终带着笑意,星辰般的水眸四处瞧着,走起路来仍端庄温婉,却掩不住那股从骨子里发出的雀跃生动。
鹤所掩映于九溪墅的林木之中,远远亭榭上,有两三只白鸽振翅掠过屋脊,清雅出尘,在人们的惊呼声中,立于湖石上,整理如初雪般纤尘不染的颈羽。
“我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看鹤呢,看那羽毛白得和西湖雪似的,瞧着就清高!”
“那当然!”李御身侧的几名游人你一句我一句相谈甚欢:“要不然这从古至今的文人墨客怎么都喜欢呢!”
“这杨言杨大人说是名满天下,还不是附庸风雅,别人养鹤他也养,这些人也就那么回事儿。”
“都是标配,懂得人自然懂。”有游人笑道:“都是些文人墨客的把戏,其实一个个都甚是虚伪……”
“你对杨太傅了解多少?”李御站在他身侧,冷冷开口道:“你可知他的秉性为人?你可知这园中的鹤曾因主人未归绝食而死?在此信口开河,当真可笑可怜。”
“你……”那人被李御怼得面红耳赤,只哽住脖子道:“杨言曾卷入东宫一案,举家没落,我才没那闲功夫,去了解一个罪臣!”
“罪臣?”李御打量着面前的少年,眯眸冷道:“你可知当朝有多少大员曾受过他的教诲恩情,就连储君都是他的学生——年轻人,当心祸从口出。”
“你……”
那少年看眼前人和自己年龄相仿,却满是以长者自居的语气,听到耳中极为不悦,本还要上前,却被同来的友人拉住,在看面前人神情冷淡,气势不怒自威,没来由便怯了几分,只一拂袖,和朋友一同离去了。
绫枝望着那几人离开的方向,又回眸看了看陆郁,顿了顿道:“郁哥哥,这位杨言大人,是曾经对你有恩吗?”
以陆郁的性子,若不是发自内心崇敬此人,是定不会出言的。
李御眸光微敛。
何曾是有恩呢?
杨言是父皇亲选的探花,他入官场那年,自己也才五六岁,甚是懵懂。
父皇宠幸贵妃,中宫虽已有子,却迟迟不立,非但如此,就连太学都未曾给他安排,显然是不愿扶持栽培嫡子了。
满朝文武,猜测父皇的心意行事,自然屁都不敢放一个,就连外祖父,除了平日里唉声叹气,或者找几个初生牛犊的文官上言外,也做不了什么事。
是杨言挺身而出,据理力争,要为他这位未曾谋面过的太子,争得应有的利益。
父皇当时在朝堂冷冷道:“好啊,既然杨大人如此关怀二皇子,便亲自去教他吧。”
谁不晓得他当时的宫阙如冷宫般,可前途无量的探花郎欣然领命。
李御永远忘不了那一日的辰时,杨言站在阶下,恭敬的朝他揖手,简短道:“殿下,从明日辰时起,臣每日都来给您讲读。”
从此寒来暑往,一讲便是十几年。
从垂髫到加冠,杨言一路扶持他走上东宫之位,
如师,如父。
他更忘不了,弥留之际,杨太傅紧紧抓着自己和陆郁的手,殷切道:“殿下,老臣要去了,陆郁是臣的衣钵传人,也是新晋探花,望殿下知他信他,同心同德,两不相疑,陆郁……殿下在朝中步履维艰,你要一生效忠殿下,护佑殿下……等……等扶持太子登上大位,推行新政……你才算得上为师真正的弟子……”
枯槁苍老的手,将两个少年的手掌,紧紧合在一起。
李御记得,他和陆郁掌心紧握,两只手都在颤抖。
自那一日起,他把对师傅的尊崇,信任,一并倾注托付给了陆郁。
李御低眸,望着虎口处的伤痕。
后来,陆郁也确是没有辜负这份信任。
同为探花,同为江南人士,相同的性情秉性……
陆郁于他而言,早已不止是臣子,他如同师傅在世的精魄,也如同师傅遗留的一双眼睛。
他要和他君臣相得,共建千秋基业,开辟属于他们的天地。
如此,也算不愧对师傅的厚望。
……
心底情绪翻涌,李御面上仍只是淡淡的:“偶有交往,也算是曾经的故人吧。”
绫枝懵懂的点点头道:“郁哥哥在京城这些年,一定……认识了不少人吧。”
她语气里难掩怅惘。
怎能不惆怅呢?
他在京城的种种,自己都从未触碰过分毫。
李御侧眸看向小姑娘,暗暗一笑:“便是认识人,也大多是之乎者也的夫子,穿着碧裙还会叫哥哥的小姑娘,我可是一个也不认识。”
言语里的调情笑意甚是明显,绫枝整个小脸都红如榴花,整个身子都僵住了。
清冷的,带着些冬雪和松林的微冷气息逼近,绫枝还未回过神,已被甚有力量的臂膀一揽,转到了路畔的树荫下。
“那边儿太阳太大了,人也多,倒是把脸都热红了。”李御转瞬便甚是有礼的放开她,如惯常的情郎般解释着:“这边儿树荫浓密,晒不到你。”
绫枝支支吾吾的,也说不出自己的脸不是晒红的。
一来一去,在树荫下,脸颊却更红了,只能偏头看鹤掩饰着。
那几个仙鹤甚是悠游自在,在湖石畔缓缓漫步,偶尔有人投喂,鹤引颈低飞,优雅的将小鱼叼走。
绫枝也去要了几条小鱼,用小钩串起,摆在掌心中。
片刻,便有鹤至,叼走了那小鱼。
“郁哥哥,你也喂。”绫枝认真指导:“手掌要放平,你也不要一言不发,啾啾几声,仙鹤才会来的。”
李御皱皱眉。
他不喜看这些人围观逗弄鹤,总有种名士落难,明珠蒙尘之感。
可小姑娘眼睛发亮,好像被鹤啄了手掌心,就是莫大的殊荣一般。
还如同演示般,小嘴娇憨又认真的翘起,啾啾啾得引着仙鹤过来。
李御弯了弯唇,除了觉得眼前的小姑娘甚是可爱,毫无别的思绪了。
“仙鹤的羽毛还真如白色的绸缎,小鹤的颈部有微黄的毛发,”绫枝眼睛发亮:“我知道怎么绣鹤了。”
“哦?”李御微微意外:“只是平日很少会绣到鹤。”
仙鹤一般都是出现在官员的补子上,平日里绫枝绣的,多是花鸟景色。
绫枝眨眨眼。
朝廷的一到三品大员,衣衫上会有凌云的鹤。
郁哥哥在杭州都这么神气,在那京城,定然也在官场有了一番作为,想必升为三品,也是早晚的事儿。
到了那时,他的私服也都是有鹤的。
她作为郁哥哥的妻子,怎能假手他人呢?
当然要先练好啦。
不过就算用不上也无所谓的,只要绣的能穿在郁哥哥身上,是绣仙鹤还是鹌鹑练雀(注1),是绣绫罗还是粗布,她都甘之如饴,想起便要勾起唇角了。
“郁哥哥以后能用到什么,绫枝便绣什么。”绫枝小下巴一抬,认真道:“而且绣得比从前好看许多许多了。”
少女的声嗓满是温柔的甜意。
喊出的却不是自己的名字……
李御心头的烦躁一闪而过,忽然不晓得所谓从前是哪个从前。
他想要少女灿若繁星的眼眸里盛着他,喊的是他真实之名。
不过也无碍。
李御心道,她不管唤谁,终究唤的都是自己。
等过几日陆郁一来,便告诉她真实身份,说来也是趣事,只怕是小姑娘要吓哭了。
作者有话要说:女鹅:谁哭我不说,反正哭的不是我
注1:指□□品文官的官服图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