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日一闹,绫枝自然和张家撕破了脸,旁的不说,近几日去府邸住怕是不成了。
沈千章约莫调查了绫枝的家世,说的时候便有些愤然:“殿下,绫枝姑娘的父族本是苏州同知,母族是江浙一带有名的丝绸商,甚有家财,只是双双病故,姑娘只得带了幼弟投奔姑母——只是如今当家的主母是续弦,也不是正经的姑母了。”
李御默然。
母亲早逝,两地飘零,幼弟在侧,不知为何,李御心念再次闪过她连夜补的霜月冷,,胸口竟一阵紧缩——纤细坚韧的银线皎洁清冷,却不易弯折。
也不知当初,怎的就在沈千章的误导下将她当成了风月女子,她分明如那霜月冷般,敛辉于内,自有光华。
也亏得将她认成了风月女子,若非如此,他又怎会跟随家世清白的民女而来,借住在这宅院之中。
沈千章看李御只是沉默,便出声道:“如今绫枝姑娘既已不方便,殿下,您看是否要移驾于别处?”
李御闻言,眉心微皱:“告与苏同知,让他在这巷子中找一处舒服的院落,让绫枝姑娘住。”
沈千章眉心一跳,倒是愈发猜不出主子的心意了。
他们这次来杭甚是隐秘,也只有几个心腹知晓,苏同知便是其中一人。
殿下自己找房子不愿知会旁人,为了小姑娘,却直接发了命令。
因了官府介入,李御旁边的院子没几日便空了,这是个三进的院子,比李御如今住的还要大些。
“殿下,我们为何不直接住进去,把宅子还给绫枝姑娘?”沈千章甚是摸不着头脑:“这样岂不是不必麻烦了?”
李御淡淡的侧眸看他一眼,低沉道:“按孤说的去办。”
这宅子是二人之间唯一的维系,想必绫枝也心中清楚。
倘若小姑娘不愿切断这维系,自然也会按照自己的意思顺水推舟。
沈千章只得找到绫枝,找了个借口说是办差需要,不能轻易换宅子,特意租了一处作为抵扣,他没曾想绫枝倒是很好说话,笑着便应了。
好像本就已料到一般。
沈千章看绫枝一脸温柔的笑意,微微一怔,逐渐回过了味来。
宅子安顿好,李御心里还有个念头。
他记得绫枝穿的那身新衣,裙摆潋滟,如纳了整个江南的春光。
小姑娘正是爱美的年纪,又那样依慕自己,若能送些衣料,她定然欣喜。
“拿十两银子,去杭州上好的衣料店里截几匹布来做裙衫。”李御也知晓绫枝喜碧色,叮嘱道:“青碧一类的最好。”
沈千章瞪大了眼睛,已知太子的确是对这江南姑娘动了心思,竟然破天荒找自己预支银子做私事。
等到布料一到,李御径直去了隔壁的宅子。
其实一个未婚姑娘,将陌生男子带入自己的私宅,还以一见如故的名义叫哥哥,不管以后再如何遮掩,这心思已昭然若揭了。
如今绫枝顺水推舟住进李御安排的宅子,两人相见虽未曾明说什么,但四目相对,却终究和以往不同。
春光斑驳洒下,光影笼在绫枝温婉的笑颜之上,李御抬手接过她倒的茶盏,温度适中,甚是妥帖。
便如同她这个人,总是恰到好处。
若以后……真收她在身侧,想必也能和日后的太子妃相与妥当。
李御第一次起了收人的念头,自己都有些意外,视线不动声色的在绫枝衣衫上一顿:“劳烦姑娘因在下之事暂住此地,有家不能回,这些衣料是谢礼,还请姑娘务必收下。”
那料子在日头下名贵清新,小姑娘自然没有不喜欢的。
绫枝脸颊红了红,眼眸亮亮的道了谢,直接收下了。
旁人送的她定然看也不会看,但这是陆郁哥哥给她的礼,她收了亲手做成裙衫穿上,再看入他的眼里,想起来便甚是美好。
“此事本和公子无关,公子愿伸出援手助我,是绫枝之幸。”绫枝站在廊下,仰头望着春日稀薄的日光:“可终有一日,公子要离开江南,到了那时,绫枝不知自己还能否有幸逃脱张家。”
因闹了这么一遭,绫枝又迁了新宅子,虽说比张府还要大些,但就这么和张家决裂,总觉得太过仓促又甚是不安,几日下来,那艳若海棠的小脸少了几分血色,整个人看上去倒愈发羸弱。
可她清亮的眸子却透着希冀,像是在期待什么承诺。
“你不必忧心。”李御移开眸光,还未曾下定决心:“我来江南是彻查案子的,如今张平和此案牵连甚密,真到了我离开江南那日,张家定然不会再作恶。”
绫枝默然垂头。
这么久了,陆郁对她的好,仍然在一个限度之内,似乎多了些暧昧,又似乎只是臆想。
她想听到他决然的说要将自己带离江南,带去京城,一生不再分离。
可他虽对自己百般照拂,却仍是陌生客气的。
绫枝轻扯唇角,露出的笑容有几分凄美伶仃:“多谢公子,公子住处有何不妥之处,都可来寻我。”
李御眸光一顿。
她并未想和自己拉远距离,反而想试探着更加接近。
柳絮翩飞,落在了绫枝的鬓角间,李御手指顿了顿,强自克制住想要拂过她乌发的冲动。
张平在绫枝处吃了闭门羹,胳膊又脱了臼,只能窝在家养伤,他好几次要派人去收拾报仇,都被夫人拦了下来。
“看不出那妮子竟还有这本事,自己买了宅子不说,还让外男出入。”夫人已经查出那宅子在绫枝名下,只是冷笑道:“你好歹是官府公子,和那些人缠斗岂不是自降身份,那两人我们不知根底,也不必惹麻烦,等他们离了杭州,要怎么办还不是我们说了算?”
“万一那些人要把她带走呢?!”张平气道:“而且他们还将儿子的手打伤了,这口气就这么忍了不成?”
“我们是她的亲戚,是养她长大的人,那些人敢把她带出去,我们就敢说他是强掳民女!”夫人冷冷道:“你也不是没听到风声,京城里贵妃娘娘过生辰,陛下特意下令,要查实民间纳贡实情——你发家靠的是什么你心里不晓得?这些时日安分些,以后有的是法子出气!”
张平哼哼唧唧的,也承认母亲说得对。
毕竟他们做的事儿,本来就有违律法,如今上头来人,同行皆闭门歇市,显然是有所防备。
他心中虽烦闷,也知此时不是张扬的时候,只能夹着尾巴忍气吞声。
夜色昏暗,烛火依次点亮,李御站在院子的廊檐下,眸中阴影渐浓:“事情查得如何了?”
“张平如今伤已经快养好了,每隔几日都会去烟柳巷喝酒。”沈千章顿了顿:“准备让咱们的人这时候出动。”
若是自上而下着手查案,定然会打草惊蛇,所有的痕迹都会被遮掩得干干净净。
从底下的交易查起,摸清整个路子,才能顺藤摸瓜人赃并获。
沈千章犹豫道:“只是这些人知道上头有人要来,如今甚是谨慎,张平应该不会为了钱在这个时节和新客商量生意吧。”
他们和曹荣相约盈园,本也是为了谈生意,可曹荣已觉出他们的身份,甚至还想痛下杀手,张平和曹荣常在一起跑生意,难免也知道一些风声。
“为了钱不会,但为了旁的呢?”李御眸中闪过一抹冷戾:“如今他事事受阻,定然极为不畅,你点几个面生的人过去,当着众人的面激他一激。”
沈千章会意的点点头,随即退下。
夜色渐浓,水波荡漾,杭城西湖畔的一条花街之中,衣香鬓影,浓妆的女子笑语盈盈,搀扶照顾着来喝花酒的公子们。
张平手伤刚愈,他处处碰壁,便想着来此处借酒消愁。
“哎,张公子……”一个面容微胖的中年男人笑着上前搭讪:“这段时日不是忙着发财吗?还有空来此地玩?”
张平正满腹怨气,还没待开口,另一个昔日常在一处喝酒的男子也围拢了来:“是啊是啊,你不是在南京做丝绸发钗这些娘们儿生意吗?按理说这春天可是旺季,你不忙着赚银子,还有空来此地喝酒?”
“谁说我做娘儿们的生意?”张平皱皱眉:“看不到小爷正烦着呢,没空搭理你们?”
有人笑嘻嘻的凑近道:“张公子,这几日我倒是听说了一个消息,说是你们买的货其实都是顶了贵人的名头搜罗来的,京城都派了人来查……你这生意……以后还能做吗?”
“你听谁说的?”张平立时变了脸,将酒杯扔在桌上:“好好的生意我为何不做?”
此事自然不能让外人知道,张平心中慌乱,也只能嘴硬着勉强支撑。
“张公子还在做生意啊?”一个身穿杭绸的中年男子笑着走上前,微微拱手道:“久闻大名,特来拜访。”
张平一怔:“你是?”
来人抚着短须微笑道:“敝人本是在姑苏做丝绸生意的,这几年没什么油水,听说钱塘的张公子和曹公子生意做得很大,才特来拜访。”
“做生意也要有门路。”张平看了看这几个生面孔,径直喝酒道:“我们不接生客。”
“不接生客?不会吧?”来人还未搭腔,张平的酒肉朋友已经凑了上来:“这生意都是做得越大越好,还有不愿意找新客的?张公子,你是不是生意真得遇到问题了?上头查得严了?”
这些人说得话也恰是张平心中所想,他觉得曹荣这般谨慎甚是可笑,毕竟生意人哪儿有放着银子不赚的道理,当下只是含糊的推诿着。
“张公子,没有把送上来的银钱往外推的道理吧。”来人笑笑道:“借一步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