绫枝之所以推掉盈园之事,说到底还是因了陆郁现身之故。
江陆两家皆是书香门第,因官宅较近,再加上陆父江父官场中常有来往,两家才定下了亲事。
清清白白的官宦人家,最是注重女子家世。
更别说陆郁如今出身一甲,前途无量。
他履历上存在的任何污点,皆有可能是对手攻击时的致命一击。
经历了江家败落的绫枝甚是懂得这一点,即使为了筹钱和盈园来往,也甚是喜欢给苏朝朝绣些挽袖手绢,屏风绣墩等女子小物件,却极为小心,唯恐容颜被人窥去。
如今既然和陆郁再相遇,她便想早些切断和盈园的交往,生怕影响了陆郁。
李御围着院子中卵石堆就的小池散步,池中荷茎亭亭,托举着小而圆的荷叶,甚是清新秀丽。在京城时,他去的不少人家里也有荷池,但皆是密密匝匝,荷叶相连,和此种疏阔风景截然不同。
她若是风尘女子,怎会有这般巧思?
再说,为何出现在盈园便是风月之人呢?也许她是哪家闺秀偶尔出门也说不准。
不知为何,李御已不愿将布置这院落的安静小姑娘和风尘女子联系在一处了。
正在思索间,已听廊外脚步声响起,显然是她又来送小食了。
这几日午后,小姑娘总会提着食匣子殷殷而来,带的小食也皆是江南风味。
李御在京城也尝了不少江南的菜系,东宫有颇善淮扬菜的厨娘,偶尔他也会和陆郁一同去京城的南菜馆。
但终归长在此处的江南小姑娘懂吃食,她带来的小点心皆是最合胃口的。
两人要给她银钱,小姑娘便摇着头拒绝,乌眸望着李御,笑笑道:“从前不是说过,陆公子和我之前的一个哥哥长得很相似,这也是我对郁哥哥的一番心意。”
这是女子惯用的接近心仪之人的借口,李御心中也明白,他手持勺羹,轻轻翻动着碗里的肉糜粥:“能喝到如此美味,细论起来,本人还要好好谢谢你那位从前的哥哥。”
他的声音低沉平稳,绫枝耳尖泛红,强自压抑告知他真相的冲动。
“从何处买的?”
绫枝摇摇头,耳尖更红了几分:“这是我做的。”
给陌生男子洗手作羹汤,已经算是很明显的示好行为。
“你做的?”李御顿了顿,倒有些刮目相看:“就算在京城,也是数一数二的手艺了。”
被陆郁这般夸奖,小姑娘嘴角立刻轻轻上扬:“这都是小时候惯常吃的,又不是大菜,便渐渐会了。”
绫枝终于忍不住问道:“你去了京城,我还担心你口味会变呢。”
这几日,有好几个瞬间,她都有问陆郁婚约的冲动,但一来他记忆已失,问也白问,二来……毕竟十年未曾见,虽说知道此人是陆郁哥哥,心里亲近,但看起来却是陌生男女,一个十几岁的姑娘家开口问婚约,这也太羞人了……
况且……不知为何,这人的气势也让她总也开不了口。
鼻尖掠过的气息似竹如松,本是温润春意,混合了成年男子独有的冷冽,便化成凛冬的清冷孤寒。
李御望向绫枝黑亮的眼眸:“姑娘对本人诸多关怀,其实……大可不必如此费心。”
眸光碰撞,绫枝骤然心跳加速。
从前她也和郁哥哥离得这么近过,鼻尖对鼻尖,但她似乎……都未曾察觉郁哥哥是未婚夫意味着什么,在心里仍觉得对方是个亲切,值得信任的大哥哥。
可唯有这次,听到男子低沉的声音掠过耳畔,绫枝气息急促,心口怦然跳动。
她察觉到了莫名的侵略感。
绫枝不由后退了两步,默默拉开了距离。
郁哥哥去了京城一趟,气势竟变得如此压人。
郁哥哥很少生气,从前他不悦,自己也敢围着他胡闹,可如今微微一沉下脸,便如同阴影笼罩,让人不敢违抗。
两人正四目相对,一阵脚步声响起,二人同时回头,只见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少年一身浅白儒衫,眉目清雅,看到家中景象,顿时一怔:“姐姐?”
绫枝未曾想江诺此时会来,不由分说示意弟弟进了厢房,才开口道:“阿诺,这是你陆郁哥哥,从前……你们也是见过的……他如今在京城里领了差事来杭,暂且住在咱们这里。”
陆郁?!
少年眸孔急剧收缩。
姐姐年幼时便定下了亲事,他从记事以来,也一直把陆家少爷当姐夫看待。
但自从陆家去了京城,他们江家又败落后,陆郁便再也未曾出现。
如今怎么突然登堂入室?
绫枝一看自家弟弟的神色,便知晓他的心思,忙正色道:“阿诺,你莫要去扰他,也莫要怪他。他记忆受损,才一直未曾寻过我们。”
江诺一怔,满腔火气都没了发泄处,只挑眉冷笑道:“姐姐,这借口未免也太拙劣,他学识不忘,家世不忘,偏偏忘了我们?”
十二三岁的少年,在家道浮沉中渐渐看清楚了不少事,一去不归的所谓姐夫,终究不是姐姐托付终身的良人。
“早年之事大多都记不得了。”绫枝低声辩驳弟弟道:“我看他如今性情也大改了,听同僚说是在京城受惊所致,想来他在东宫也甚是辛苦。”
江诺紧抿唇角。
他忘不掉父亲因饥寒交迫死在冬雪中的样子,也忘不掉母亲是如何拼着最后一口气把他们姐弟二人忍痛送出姑苏的。
这些年,他们谁不是受尽苦楚?
江诺冷笑道:“是啊,陆家是姑苏的百年大族,但到了京城那等权贵云集的地方,也是数不上的!”
更别说陆郁点了探花后被太子看上,去了东宫当属官——据传太子和今上的关系淡漠,常常如履薄冰,陆郁又怎能安稳?
“旁的不说,我和他的婚约还是在的。”绫枝轻声道:“若他能忆起从前,那终究是你姐夫,你对姐夫还是要尊重。”
江诺听姐姐一口一个姐夫,心里又是失落又是酸楚,却只点点头道:“阿诺明白。”
江诺走出屋门,默默握拳,眼神毫不客气的扫过面前的男子。
陆郁……
这个本该为姐姐撑起一片天的男子,却在江家最无助时,杳无音信。
如今他和姐姐相依为命,岁月晏好,他却再次现身!
江诺一时间胸口上下起伏,强自克制着翻涌的情绪。
十二三岁的少年,正是傲气的年纪。
探花郎又怎样,姐姐才不是非他不可,自己上进求学,也定然能为姐姐撑起一方安稳。
“阿诺,你最近不是课业很重吗?”一声笑语打破了小院的沉寂,绫枝笑着走出来道:“你陆哥哥学问好,你在课上有什么不懂的,也可向他求教课业。”
李御斜睨过去,小姑娘穿着碧色裙子,手中捏着折扇,扇面半新不旧,笔墨氤氲出富春群山,她挥扇之间,春山浮动。
她口气却不小,竟敢把他当成免费夫子。
想起那碗肉糜粥,李御只是挑挑眉,看她接下来说什么。
“陆公子可否借一步指教。”
江诺上前一步,直接将李御带去书斋,拿出书本便做出一幅考校的样子。
就算姐姐和他不曾有婚约,毕竟身处同一屋檐下,探花郎提携指教也是再平常不过之事。
更何况他曾负姐姐,江诺更是理直气壮。
李御本只想冷眼旁观江诺,却随即想到陆郁的名声,旁人也许不知,但书院刻苦备考的学子们却定然如雷贯耳。
毕竟是本朝以来最年轻的探花郎,荣登一甲,前途无量。
江诺来和他探讨学问,倒也无可厚非。
李御不愿负陆郁之名,还算有耐心的讲解了一二。
他本就在太学师从大儒,又常年翰林才子随侍,十二三岁的少年,自然难不倒他。
但这番课业教得李御直皱眉。
这名十二三岁的后辈对他显然不太客气,甚至,有些显然易见的怨怼和挑衅。
十二三的少年冷冷把玩着冰冷的镇纸,点墨般的眼眸直直打量着陆郁的后脑勺,冷不丁来一句:“陆公子在京城可曾订亲娶妻?”
李御双手抱胸,含笑以对:“不曾。”
“哼!”江诺语气不善:“堂堂探花,年少有为,难道就没人榜下捉婿?”
李御心下好笑,始终嘴角不变:“许是貌丑,无人有意。”
江诺哼了口气,谁不晓得陆郁从小便是神仙般的人物,虽说如今长大,五官有了变化,但轮廓却愈发深邃,比年幼时还俊朗逼人。
也不知靠了这皮囊,又在京城骗了多少痴心女子。
“陆公子在京城如何风流,都和我江家无关,但我姐姐却不是忍气吞声,任由你拿捏之人。”江诺瞪向李御,像个护崽子的斗鸡:“你若只是一时念期想要招惹,我劝你尽快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