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堤柳动花摇,满是春日风情。
李御和沈千章跟随在绫枝身后约莫三四步的距离,跟随她一路离开西湖,过了竹园山,到了河坊街一带。
沈千章一路上始终在看地图,看绫枝自顾自往偏僻地方走,便低声对李御道:“殿下,这些风月女子为了掩人耳目,宅子定然是在巷弄最深处,不显山不漏水,还真契合了咱们。”
沈千章在京城便常和歌女唱和,李御知他行事有分寸,对这位风流公子倒也并不厌烦。
但此时却皱皱眉心,倏然发觉沈千章这胸有成竹的模样很是惹人不悦。
绫枝走到宅院前才停了步子,也不回头去看他们,径直打开了门。
此地的确如沈千章所说,在巷子深处,但居民甚稠,向西能眺见西湖,藤蔓夹杂几株黄亮的迎春花,周遭飞着粉白的蝴,簇拥着宅门,并不森严,但自有小门闺秀的娇气烂漫在。
走进去才发现只是一处独院子,檐下系了琉璃铃铛,铃铛下头布了杨木绣架,正张着碧色的绣布,映得院子里那片卵石围起的小池也如一匹绿绸,小池之上几株荷亭亭静立,精巧如宋人工笔。
李御以太子之尊,看多了富贵气象,只从未有一处如这方小宅,让他一走进便忍不住屏了声息,生怕惊扰了某种宁静般。
这地方,倒不似风月女子的住处……
绫枝却如没事儿人般认真数了那银子,声音仍甚是轻柔:“你们打算住多久?”
“……”李御深深看了她一眼:“约莫一月有余,不会叨扰姑娘吧?”
“我平日不住此处,倒不会叨扰。”绫枝睫毛垂着,面色甚是平静:“只是我这宅子在东市,甚是便利,住一月有余的话……房钱倒是够了,吃食却要靠二位郎君自己了,还有,若是这房内有什么物件损坏了,也是二位之责了。”
绫枝柔声道:“不若先查验查验?”
既然陆郁已将她忘在脑后,那这段日子,便一是一,二是二,泾渭分明最好。
李御掀眸看了绫枝一眼,倒甚是意外。
本想着她乃风月中人,想必长袖善舞,既然已把他们领回家,说不准会更亲近些,他对此已想好了对策。
没曾想她倒真的只是认认真真的想赚个房租钱,甚至连细节都说得清楚明白。
“不必,我们信得过姑娘。”李御眼眸中多了丝探究:“饭食也自不会麻烦姑娘,只是姑娘莫要将我等之事告与旁人。”
绫枝微笑点头:“东边两厢房如今皆是书斋,正房是舍弟的,他平日里在书院读书,也不经常回来。剩下西厢还有两间屋子……”
沈千章一挑眉,正要上前,李御已平静道:“西厢便可。”
沈千章看太子如此,只硬着头皮道:“姑娘不必费心了。”
心里腹诽,堂堂太子住西厢,岂不是逼着他这位少卿之子住马厩吗?
绫枝状若无意:“两位郎君若是不愿开火,左右都有饭庄,再走几步到河坊街更是热闹,过了钟公桥便有郎中坐诊,据说医术不错。”
李沈眼眸同时一眯。
正在此时,不远处有钟声阵阵回荡
沈千章奇道:“此时不是整时,怎会有人敲钟?”
绫枝淡淡一笑:“是书院敲的放课钟。”
从前陆郁哥哥去书院时,放课时也会敲钟。
她那时还小,日长无事,总会等在书院门口不远的地方,听到钟声响起,便会跑向书院大门。
陆郁哥哥一身白色儒衫,会随着很多人一起走出来。
明明是一样的衣衫,郁哥哥却如天上月,山间雪,能让她远远便瞧见。
一看到自己,郁哥哥眉眼都柔和了许多,丝毫不避嫌的将小小的她认真牵住,一道去买板栗馅儿的仙豆糕。
绫枝记得很清楚,仙豆糕有两种,裹了椰蓉碎糯米的贵五文钱,郁哥哥将热腾腾的椰蓉仙豆糕放在她手里,看她一路认真啃着。
郁哥哥眉心总微微蹙着,可每到此时,眉心便会舒展开,轻轻擦掉自己嘴角的碎屑:“我看枝枝最适合养条小黄狗。”
绫枝忙追问为何。
“看你吃成个小花猫。”郁哥哥笑着替她擦唇角:“养条小黄狗,只靠枝枝嘴角上的椰蓉碎糯米便能养活了。”
绫枝登时觉得陆郁是嘲笑自己,委屈一股一股直往外冒,只一个劲儿说小狗不吃椰蓉碎糯米,夕阳将两人的身影拖得笔直修长,两人便这般小事上笑谈了许久,最后还是陆郁宠溺的摸摸她的脑袋,承认了小狗不吃碎糯米,枝枝也不适合养小狗。
绫枝惊叹那时两人竟会聊如此多的细碎小事,更惊叹她会将此事记到如今。
从前总觉得将这些往事记得纤毫毕现是幸运,如今心头却浮上一抹悲凉。
绫枝垂下眼。
姑苏钱塘,钟声相似,也许还会有人等在书院门口。
但隔着十年岁月,却再也不是他们了。
绫枝垂头,还好那帷帽遮住侧脸,望不到她微红的眸。
绫枝轻声道:“当时安置这座宅子,也是想着离书院近,平日只上课时偶有书声,放课会有钟敲响,除此之外倒没甚干扰。”
“读书也是圣人之道。”李御轻弹袍袖,淡淡道:“无碍。”
在此地暂居,也是为了彻查江南一事,一是早日给父皇交代,二自然是想借此机会重整朝堂。
他虽贵为皇子,却并不娇惯。
绫枝侧眸看着陆郁,他的五官之中似乎还留有几分从前的轮廓,又好似陌生得和记忆中那人全无关系。
绫枝轻轻握紧指尖,才未曾让自己追问,转身走出了宅子。
李御信步上了庭阶,阶畔小花圃中开着四朵淡蓝色绣球,蓬蓬静立,被打理得极好。
这小院方寸之间自有趣味,引得他甚想探访一番,只是毕竟男女大防,李御不疾不徐的踱了几步,最终还是只进了东边的厢房。
沈千章只在院中伫立,虽只是小小东厢,太子居于此,他便觉得有几分东宫的意味了。
“没那么多规矩。”李御淡淡看了他一眼:“我如今是姑苏陆郁,也只比你高一品罢了。”
沈千章一笑,露出两个小虎牙:“遵命,陆大人!”
两人来到次房,心里也略略一惊,这些家具都半旧,但那花梨木的屏风,桌椅却都彰显着主人的积淀。
显然不像是家世飘零的风月场中女子能布置的。
李御目光掠过那花插,淡漠开口:“去查查她。”
住在别人家里,还是要知道根底。
虽在盈园初识,她身上氤氲的气韵却不似风尘女子。
李御漫漫然想着,忽又自嘲一笑,他常居京城,又何曾见过江南风月场上的佳丽?
盈园名震天下,自然有各色各样的美人。
“臣明白。”沈千章点头会意,目光掠过李御肩头:“殿下,您的伤……”
李御脚步一顿:“无碍,不必告与旁人。”
他在军中几年,此伤自会打理。
“京中又有消息传来。”沈千章低声道:“再过一月,贵妃娘娘的生辰便要到了,听陛下的意思,想将案子在一月内查清,也是给娘娘一个交代。”
日头即将尽数落下,周遭的景物成了一团团的阴影,李御半隐半现,眸光冰凉:“孤自会为父皇分忧。”
绫枝一回府邸,清霜便忙迎上来了:“姑娘,怎么回来倒晚了。”
绫枝只道:“钱匣呢,寻来给我。”
她接过清霜递来的钱匣,略一清点,才发觉自己存了不少银钱。
从前只想着长大后,钱也够了,便能去京城找郁哥哥了。
绫枝不知京城中需要多少银子,便克扣着自己,银钱满奁,但京城却无人等候,无人可奔。
绫枝看了看自己身边的两个丫鬟,清霜缜密,清露活泼,但都是从小跟着她的,她最信得过之人。
这些年来,自己把陆郁挂在心上,她们也把陆郁挂在嘴边,远在天边的一个人,倒成了他们心里的姑爷。
今日是时候理清这些了。
绫枝把今日之事简略的和清霜提了几句,道:“虽说婚事是父母之言,但如今已逾十年,婚约已不作数,总之从今后,不准再提起陆公子这等外男。”
清霜惊愕的站在原地。
出去了一趟,姑娘从前心心念念的陆公子竟成了外男。
但转念一想,陆公子既将姑娘忘在了九霄云外,这门婚事她们也不必巴着不放手。
三人静默许久,清露吞吞吐吐道:“姑娘,奴婢突然想起一事,雪团……还在那院子中。”
绫枝眉心轻蹙。
陆郁幼时曾被猫冲撞过,从此便一直厌猫,绫枝记得小时候自己喜欢小猫,还专门养了两只,还非要让陆郁来摸小猫有多软,一向迁就自己的陆郁却只是无奈的站在原地。
雪团是她去年在巷中捡来的小流浪,从此养在那院落中,如今生得如蓬松雪团般惹人喜爱,姐弟二人总爱揉它肚皮。
只是对于陆郁来说,恐怕享不来这福气。
绫枝终究心里记挂,顿了顿道:“我正要给冬郎送本书过去……顺便把雪团抱来养一段时日吧。”
绫枝打开院门,却登时一愣。
软乎乎的雪团乖巧的窝在陆郁膝上,一脸舒坦的正在喵喵叫。
男人修长的指节轻轻摩挲雪团的脖颈,手法甚是娴熟。
白蓬蓬的猫咪窝在他膝上,浑然不似家养之宠,霎时贵气许多。
可她分明记得,陆郁……一向是最厌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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