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绪怔忡间,男人的脚步由远及近,又不急不躁的渐行渐远。
绫枝如被定在原地,甚至忘记回头看上那人一眼。
苏朝朝发现绫枝面色有异,奇道:“怎的了?”
少女唇珠轻颤,显然在竭力压抑着什么。
绫枝回过神来,含含糊糊敷衍了几句,便忙抽身去追。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
当绫枝匆匆辞别抽身后,那一抹高大挺拔的身影已走出了盈院,大步走向渡口的画舫了。
绫枝看那身影重新出现在自己视野里,总算松了口气,隔得太远,她也看不出什么,只觉得此人的气场倒是比记忆里的陆郁哥哥冷上几分,但遥遥望去,也知是矜贵不凡的。
这一点,倒是和她设想过的陆郁如出一辙。
李御等人看曹荣久等不至,已知事情出了差错,立刻决定由画舫前去钱塘市井处,再仔细勘察以待可乘之机。
他身身侧的微服金吾卫何等敏锐,向周遭一扫,已凑至李御耳畔低声道:“殿下,周遭倒无甚异常,只是……有个小娘子始终跟在我们身后,看样子,也是从盈园出来的。”
李御眸光微凝,显然有几分意外:“先盯紧她,不必出手。”
周遭人会意点头,簇拥着李御上了垂柳边的画舫。这画舫在渡口甚是常见,客来即走,他们事先已包好了一座,沈千章朝船家摆摆手,画舫徐徐离岸。
眼看画舫缓缓游离岸边,绫枝见状,忙提裙奔向渡口小舟。
水天一色,风摇岸柳,绫枝用手掩住被风吹起的帷帽,上了舟便急声道:“船家,劳驾你跟好前头的画舫。”
船家却是呆了。
眼前的少女细腰如束,碧罗裙,轻纱帽,微风吹拂下,那轻纱如春水般漾开,露出半张芙蓉脸,让人移不开眼去。
就连情急之下的声调,也温温甜甜,清凌凌的。
这渡口靠近盈院,郎君发痴追船的每月都有几个,姑娘们反追的也不是没有。
船家只把绫枝当成动了情的歌女舞姬,想着成人之美,船桨划动甚是卖力。
绫枝站在舟头,任由春风吹起她的帷帽,只定定望着前方的画廊,轻喃道:“郁哥哥……”
她藏在心底那么多年的陆郁哥哥,方才和她擦肩而过,如今就在几步之遥的画廊之上……
船家忍不住道:“姑娘,你若是寻那画舫上的人,喊一声那头便听到了。”
也不知那船上究竟是何人,竟能让这般绝色的小娘子如此挂心。
绫枝却只默然遥望着,眸子被湖风吹得酸涩,嗓子也涩涩的,无论如何都叫不出那两个字。
李御走入画舫,登时有剑影一闪,携着风声向他逼近,李御侧身闪过,画舫吊顶上空,利箭如骤雨簌簌袭来。
沈千章惊叫道:“殿下小心。”
李御拔出佩剑将箭格挡,他此番微服,身边只有三四个侍卫,对方显然有所准备,刀剑相撞间一时难分胜负。
“放肆!”沈千章情急之下冷道:“你可知我们身份,如此犯上,不怕牵连族人吗?”
“就算是钦差又如何?”来人狞笑:“从画舫失足坠湖之人数不胜数,今日就送你们去喂西子湖的鱼!”
说罢扬手,利刃直直刺向二人。
李沈对视一眼,已明白曹荣之人早知有异,故意不赴约,甚至买通画舫,就为了在此地出手灭口。
李御在军中数年,并不是养尊处优的羸弱贵胄,佩刀点地,便借着力道便飞身闪去了船舱中。
那些人和侍卫缠斗片刻,待脱身追过去,舱内早已无人,楹窗却对着湖面打开。
为首之人咬牙,阴冷道:“传话下去,钱塘江的漕粮遭了贼,立刻封锁江面,抓捕贼人。”
初春时节,两岸青山连绵,微风盈袖。
绫枝心如擂鼓,眸子眨也不眨地望着那画舫,想着等那画舫一靠岸,便上前去问询……
只是如何开口呢……隔了十年岁月,也不知他还能不能认出自己……
纷纷乱乱的念头在脑海中翻转,再去看那画舫,却停在了湖面上。
“姑娘……”清露轻声道:“周遭的船也都不动了……”
绫枝吩咐清露道:“你去周遭问问,看看什么时候能开船。”
清露一走,周遭的大船小舟也被驱使着围拢到了一处,绫枝独自疑惑间,船家已一脸丧气的进来道:“姑娘,前头的官人说是运河粮道上出了贼人,官家正抓贼呢,甭管谁都不准赶路了,我们也要等在此地,挨个盘查。”
“不过我们一共没几个人,查起来也快。”船家安慰道:“姑娘还是进舱歇歇脚吧。”
事出有变,绫枝紧绷的心弦放松了几分,竟莫名有几分庆幸。
大约是近乡情怯之故,真到了见面之时,反而想多拖延些时辰,打好再见时的腹稿了。
船家看绫枝不舍那画舫,便笑道:“官家下令来往船只都要盘查,那画舫一时半刻也走不了,但凡它动一寸,奴也会去叫姑娘。”
绫枝羞赫笑笑,转身走进船舱。
她正念着待会儿见面从何说起,冷不丁脖颈被一只冰冷的大手捏住。
冷白,修长,骨节很硬。
虎口处有道浅浅的宛如弯月形的疤痕,恰是十年前,为救自己落下的。
绫枝稳住心神,缓缓抬眸,撞入了一双极清俊的眼眸中,只是这眼眸如寒潭深渊,再无昔年柔意,让她不由得心底一颤。
来人是陆郁。
她从小定下的未婚夫。
她设想过千百种二人初遇的场面,却未曾想到会是如此。
低眸看看扼住她脖颈的大手,绫枝轻声吸气道:“你……你是陆郁?”
李御衣衫半湿,望着如猫儿般温顺的小姑娘,眸光微眯:“你听命于何人,竟一路跟随我?”
说话间,他渐渐收紧手指。
绫枝察觉周遭空气逐渐稀薄,再也顾不上许多:“郁哥哥,我是……我……”
因空气稀薄,小姑娘细白脸颊浮现一抹羞赫般的潮红,眸角噙着泪花,睫毛也湿漉漉的,李御指尖微微一顿,收了力道。
“官人官人……使不得啊……”正在此时,船家听到动静,不管不顾的跑进来了:“这小娘子一心爱慕官人,追了好几里,官人就算不怜香惜玉,也不能杀人啊!”
爱慕?
李御眸光落在小姑娘身上。
帷帽侧翻,急促的喘着气,湿漉漉的漂亮眼眸望着自己,有几分惊恐,也有几分委屈和疑惑。
只片刻,李御便知她绝非官府细作。
她长得太过绝色,也太过沉静,如沉在江南春水中的一汪琥珀,被蕴养出了独有的灵气,却没见过太大的世面。
正在此时,舟外传来一阵喧哗,官府之人正在堵截拦人。
“他们来检查,就说我是你相公,受了风寒不能见人。”李御扫过小姑娘白皙脖颈处的红痕,语气仍无丝毫歉意:“知道该怎么做吧?”
绫枝抿抿唇,胸腔仍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陆郁哥哥离开他时还是少年,没曾想长成之后,会是这般高大挺拔。
只是当时的陆郁哥哥最是温柔优雅,也不知这十年在京城过了多少冷如寒冬的日子,才让他的眼眸里满是凛冽防备,竟将那眸中的春风一点点都逼走了。
京城……真是个吃人的地方啊……
绫枝如小猫般轻轻咳着,没怪陆郁太凶,反而好奇是何等凶险的日子,才会让郁哥哥性情大变。
绫枝咬咬唇道:“我明白如何做的。”
李御瞥见手下那截雪腻温热的脖颈,顿了顿,才想起把扣在小姑娘脖颈的手收回来。
李御靠在船壁上,听得那轻轻柔柔的声音和官兵解释,偶尔还有“我家郎君”等语,唇角噙了一丝冷笑。
那小姑娘一看便不会说谎,但为了保命,还是如小狐狸般骗过了旁人。
可见这世人无论看着多温顺,为了性命也会做出之前从未做下之事。
之后倒也顺利,船只甚多,一个少妇的的孤舟,那些人也未曾查看。
绫枝微微松口气,虽不知陆郁将去何处,但帮他避险,心里便甚是欢喜,她走进船舱,抿唇笑了笑:“官府的人已经被我骗过去了,现在安全啦。”
小姑娘漂亮的眉眼愉快地眯起来,好像帮助他避险是件很值得炫耀的事情一般。
李御眸光再次落在绫枝细细白白的脖颈上,红痕横亘在那白玉般的肌肤上,异常醒目。
人皆趋利避害,她却并不躲避自己。
李御唇角勾起一抹似嘲似讽的笑意:“你还真是热心。”
周遭倏然安静下来,绫枝察觉到陌生男子的气息,登时有几分羞窘:“能帮到你就好,只是你以后还是不要动不动就行凶了……”
如此凶戾,哪儿还像她记忆里翩翩公子姑苏陆郁呢。
李御微微挑眉,这小姑娘的语气有几分责备,但这责备倒有几分亲近之人管教劝导的味道。
他们二人素昧平生,一个小姑娘,还胆敢管到自己头上?
李御还未出言,就听到小姑娘又开口道:“还不知郎君姓名。”
语气里带了丝忐忑。
李御淡淡道:“陆郁。”
话音一落,小姑娘如玉琢般的细白手指便是一颤:“郎君可是姑苏陆家的陆郁?”
李御看她眸色透出殷殷,忽然想通了其中关卡。
既然她出现在盈园,显然是风月中人。
世人皆说这风月场中的女子堪比勘察户籍的官员,只肖几句话,就能将人家底摸清。
此女想来是对他有意,在攀谈家世。
“是,姑苏陆氏。”李御斜睨绫枝一眼:“你知道?”
绫枝一颗心沉沉坠下。
郁哥哥竟未曾认出她。
十年未见,想来他们容貌,脾性都变化甚大,若非听到名字和看到那伤口,她也断然不会把眼前人和她芝兰玉树的陆郁哥哥联系到一处。
绫枝握紧掌心,鼓起勇气道:“我是绫枝,我从前的家也在姑苏……你可曾知晓我?”
李御目光一顿。
小姑娘的声音怯怯的,眼眸盈了忐忑的水汽,甚是憧憬的望着自己。
好像甚是在意他说出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