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维愣了一下,本想开口解释几句,见卢玉贞低着头搓着衣角,很是为难的样子,思前想后终于也没有开口,只淡淡地道:“你先去忙你的吧。”
卢玉贞说了那句话,觉得自己实在是冒撞了,内心正是惴惴不已,见方维的口气,倒不像是生气的样子,连忙笑道:“那我去忙了。”
她回到自己的耳房,房里本来很狭窄,除了一张床和桌椅,容不下其他陈设。墙上用钉子横着钉了几块木板,堆放着几本书。
她又仔细地擦了一擦手,把木板上的书抽了一本下来,开始翻着看。书上边角细细密密地写满了备注,她得眯着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辨认,遇到不认识的字,便用笔在纸上照猫画虎地描下来。
看了一会,听见咚咚几声响,抬头看时,是方维在外面敲窗户。
卢玉贞打起帘子,方维走了进来,见她又歪歪扭扭地写了十几个字,笑道:“我改天得说方谨两句,他要是有三分能像你这样用功,就好了。”一边将纸张拿起来,问道:“这些字都是你不认识的罢?”
她点点头道:“实在认不得。”
方维便用手指头给她指着,一个一个地教读音和意思。教完了,又道:“你也不必总是窝在屋里这样用功,出去走走也好。”
卢玉贞道:“我只是觉得自己脑子太笨了,字也认得不多,有时候字看着都认识了,连在一起,反而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方维把笔搁在架上,淡淡地道:“别太着急,说到识字,你已经是一等聪明的了,只是小时候就学了一小段,后面没人教你。宫里面的宫女们,多数也是不识字的,有些通文墨的,就去选女官了。”
卢玉贞好奇道:“女人也能做官吗?”
方维道:“当然能,前朝宫里有很多女官,现在是少了,可也是很厉害的,文章也能写的花团锦簇,她们可都是有品级的。”
卢玉贞道:“她们读书比大人你还厉害吗?”
方维笑了,没有回答,“我家里是种田的,进宫的时候,我也是大字不识一个,后来遇到贵人愿意教我读书写字,我才学会的。慢慢学,总能学会的。”
他指着她写下来的字,“这些字我认识,可是这字里行间是什么意思,我不敢轻易猜测,总觉得蒋大夫教你更好些。只是你刚捡起来,不要钻牛角尖,你不妨都记下来,下次他来的时候,你就好好问他。别那么着急。”
她抬起头来,看着方维:“大人,我总觉得现在的日子有点太好了,我总害怕自己的命没有那么好,不知道什么时候老天爷就把它收回去了,所以得趁现在抓得住的时候,多学点什么。”
方维转过脸,没有直面她,看着墙上的书:“你背井离乡的,在这儿给我做丫鬟,就觉得自己命好了啊。“
卢玉贞道:“我在这每天有饭吃,没人打,没人骂,命就很好了。”
方维笑道:“你才二十出头,怎么说话就这样老气横秋的,动不动就信命了,一辈子很长呢。”
卢玉贞微笑着,没有说话,方维转过眼睛,看见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她额头的红斑上,心里微微一动,外头忽然传来丁零当啷的拨浪鼓声音,有人在胡同里吆喝着,“磨剪子来~戗菜刀~”
卢玉贞醒过神来,连忙说道:“大人,我去做点饭吧。您想吃点什么?”
方维随口道:“你看着做吧,也没什么要紧。”忽然想起来昨天的点心,看看被书和纸铺满的桌面,并没有地方放其他的了,笑道:“给你买的点心,这么快就吃光了?”
卢玉贞笑道:“没有啊,我放在您屋里书架上的匣子里了,想着您起来的时候能吃些,不料竟忘了。”
方维笑道:“带给你吃的,你就吃吧,我在宫里当差,吃食上虽然比主子们敷衍,总也是齐全的,这些东西看你也舍不得买,就放在你这里,看书累了就吃一点。”
卢玉贞点点头出去了,过了一会儿把一包点心拿了进来,搁在横板上。方维想着自己在,她怕是不好意思吃,便撩了帘子出去站在院子里。
刚出门,忽然见一个青色的大风筝从远处飘飘地落下来,正挂在杏树的树杈上,啪的一声。卢玉贞听见响动,也出来了,看见方维踮脚把风筝够了下来,是个大号的沙燕儿风筝,上头画了蝙蝠和牡丹花,色彩缤纷,煞是好看。
方维道:“清明都过了好久了,还有人在放风筝呢。”说着把风筝递到她手里,她拿在手里,反复端详着,很是喜欢,又叹道:“估计是什么人家放出来的晦气,咱们家里也不能留着它。”
方维道:“这个风俗我倒是知道一点,宫里也有这讲究,这个风筝若是别人放出来的,便不能重新放一次了,免得沾了晦气。你若是喜欢,便留着罢,咱们另去买一个放了,就把这个晦气散了。”
方维进屋穿了一件青色便袍,卢玉贞套了一条青色罗裙,腰里又系上一条腰裙,两人便要出门。
方维见卢玉贞眼里大有兴奋之色,笑道:“你这个年纪,整日关在家里洗衣做饭,也是闷得慌。”又看到她是一双天足,“原来你是没裹脚的。”
卢玉贞便不好意思起来,把鞋子往裙子底下藏了藏,低头道:“我父母离世之后,自然族人是不管这个的。后来到了李家做童养媳,他家想着要我干活,便没有让我裹。大脚,丑的很。”
方维笑道:“你不用遮遮掩掩的,这事原是世人没见识,我倒是觉得三寸金莲才是不好看呢。外面的人都不信,宫里的宫女们都不裹脚的。”
卢玉贞惊讶道:“是真的吗?大人莫骗我。”
方维道:“我在宫里也十多年了,怎么没见过。浣衣局里送的衣服鞋袜就摆在那里,鞋子都是大的。”
方维锁了门,他们沿着胡同向外走,穿过地藏胡同,再过两条街,沿着河边走,倒是一条繁华街道,有圈地打把式卖艺的,有农户卖菜,摊贩卖肉的,也有货郎行走着卖货,担子上插着糖人儿,有孩童围成一团,稚嫩的声音此起彼伏。也有撞惊闺的,担子里插着绒花,团扇,银钗。
他们两个边走边看,街上热闹非凡。卢玉贞眼尖,看到街尾有家卖风筝的摊子,便扯一扯方维的袖子道:“大人,那边。”
卢玉贞在摊子前面挑了挑,捡了个差不多的元宝翅大沙燕子,方维问完价钱,给了一吊钱,等着摊贩把线系起来。正好看见旁边有个货郎摇着拨浪鼓过来,担子上挂着一簇一簇的五彩丝线,并小孩的虎头帽和虎头鞋。他又选了四扎五彩丝线,摊贩又道:“官人给不给娘子买些花儿?”
方维一愣,看摊贩打开匣子,里头是剪出来的红色纸花儿,有应季的蝙蝠、石榴花,也有梅花、牡丹花。
他转过头去问玉贞:“想不想要花儿?”
卢玉贞回过头来,见方维往匣子里指了指,定睛一看,摇摇头道:“大人还是不要给我花钱了。”
摊贩笑道:“这样漂亮的小娘子,怎么能不买点花儿衬一衬呢?”
方维听了,也笑了,道:“你不要管,挑个你喜欢的。”
卢玉贞忽然害了羞,抬不起眼来仔细看,眼光扫了一扫,便飞快地拿了一件梅花图案的。方维一总付了钱,看摊贩吆喝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