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维进了院子,曹进忠已站在门口迎客了。他穿了一身红色锦缎喜服,发髻旁边又斜插着一朵大大的正红色绒花,整个人看上去喜气满满,十分光鲜,离着还有老远便拱手向方维致意。
方维也拱手笑道:“恭喜掌事,贺喜掌事。”
曹进忠道:“惭愧惭愧,四十几岁的人了,也来凑这个热闹。”
方维道:“有幸来喝掌事的喜酒,看新郎官打扮的这样漂亮,说是二十几岁大伙也信的。”
曹进忠满脸春色,嘴已是合不拢,也笑道:“原是兄弟们抬举,给老哥哥我赏这个脸。”便请进屋里。
方维道:“掌事迎客忙着,我原是帮不上什么,自便罢了。”
门口有两个迎宾的小宦官,记账收着礼钱,方维将散碎银子上了帐,走进厅内。方维见这厅里摆了十桌,宾客想是男女各半,零零星星已是坐了一些人,男方这头都是宫里头各司的宦官。他平素不大出去交际,认识的不多,略有些眼熟的,就互相点个头招呼。
旁边又有个隔间,里头摆了几张梨木桌子,是几个品阶略高点的太监穿着便服,正在热火朝天地打着叶子牌,旁边一些院子里的姑娘们在绣墩上坐了,手里捧着茶水、点心、水烟伺候。
隔间里一股水烟味夹着水粉香脂的味道,浓的有点发冲,方维略站了站,便觉得有些待不住。刚要收脚退出去,忽然旁边一个人走了过来,扯着他的袖子道:“方公公。”
方维一抬眼,见正是这次去南京公差刚认识的人,南京镇守太监高俭麾下的金九华,又惊又喜,忙道:“原来你也来了。”
金九华穿一身绿色锦袍,腰间配了玉坠子,像个京城富贵公子的打扮,轻声道:“方公公,烦请借一步说话。”
方维跟他出了厅堂,外面有个小院子。他俩在院子角落树荫下站定了,金九华拱手笑道:“听说爷爷近日升迁了,还没来得及恭喜。”
方维笑道:“你消息倒是快。只是去帮个忙而已,升迁自然是谈不上的。”
金九华道:“在南京的时候,我便看出来了,以您的才华气度,只是平日里轻易不肯露相,但终究是掩不住的。”
方维把话岔开,问道:“金公公是何时赴京的?”
金九华道:“我是照我们督公的吩咐,将南京府里面这一季给宫里的各色孝敬押着上京,也是这两天刚刚才到的。前天去司礼监拜会了老祖宗和各位祖宗,昨天去甲字库督办着东西入了库,又正赶上曹掌事恰好有这样的喜事,想着自己不常进京拜会诸位,便来捧个人场,不想就遇见爷爷您了。”
方维知他人情练达,长于交际,笑道:“金公公人缘好,想必此刻场上认识的人都比我多些。”
金九华笑道:“我那些场面话,您听听便罢了,桌上倒是有些酒肉朋友,平日里吃吃喝喝,举着杯子吹着牛,真有事的时候,可有人记得我是谁。”
方维见他意有所指,正色问道:“你家督公可是出了什么事?”
金九华道:“爷爷您在司礼监,可曾听到事关我家督公的什么消息?”
方维想到前几天黄淮让他整理的三年前的奏折,思量了一下,见这不是说话的场合,便道:“我才到司礼监不过十天光景,平日里只是抄抄写写的,倒没有听到什么。”
金九华脸色微变,想说什么,只听院子里噼里啪啦一阵乱响,是几个十来岁的小龟子出来在屋檐下放鞭炮,方维扯了扯他的袖子,道:“进去罢。”
厅里掌上灯烛,已是闹哄哄地坐满了人,酒肴十分丰盛。他们俩捡了个角落里的位置坐下,一边是院子里的各色姑娘,打扮的花团锦簇,一边是宫里的各司太监,也穿着锦袍便装,看着小龟子将七八个扎着红色绢花的箱笼抬出来,一一打开了,都是些头面衣裳、金杯银器,加上一应日常所用之物,件件精美非常。
箱笼放好,两个喜娘搀着女方进来,按院子里梳拢清倌人的规矩,是不披盖头的,只将本来的辫子梳成发髻。
这姑娘妆容精致,戴着一副金包银花丝镶嵌头面,越发衬得杏眼桃腮,粉雕玉琢,真如天仙一般,众人皆是看的呆了,霎时间厅内一片寂静,落针可闻。过得片刻,一起喝起彩来。曹进忠更是喜得手舞足蹈,站在中间,向各个方向抱拳。
旁边喜婆唱道:“吉时已到,请相公和娘子对拜。”两个人在中间站定了,拜了一拜,喜婆便叫礼成。又有相伴的姊妹在旁吹箫弹琴,歌舞起来。曹进忠自携着姑娘,满桌轮着敬酒。众人见曹进忠年过四十,样貌平庸,却有此艳福,艳羡者有,嫉恨者更多,曹进忠只是喜气洋洋,照单全收。
方维在台下看着,也在金九华耳边道:“我这掌事,今日找的这个姐儿,倒是颜色好。”
金九华笑道:“放在扬州,实在不算什么,在京城,也算是头一等的了。还是爷爷您有定力,那样标致的扬州姐儿都动不了您的凡心。”
方维知道是说自己在南京相看的事,手指往外点了一点,微笑道:“看这头面箱笼,外加酒席排场,没有三五百两银子,可打不住。花了这许多,只求三五日快活,花完了从此便是陌路人了。我是穷人出身,眼皮子浅,总觉得奢侈太过,划不来。”
金九华道:“三五百两银子,算个什么,只爷爷您初到司礼监,不知道其中的门路罢了。”
方维一笑,便不搭话。不一会儿一对新人过来这桌敬酒,方维便起身,看姑娘容颜虽美,只是眼皮浮肿,拿厚粉遮盖着,像是哭过,脸上挂着认命的笑容,目光却有些哀戚,心中叹了一口气,嘴里只是盛赞一回郎才女貌,佳偶天成,曹进忠喜不自胜,旁边的人又叫道“新人须多饮几杯,趁着酒兴,好入洞房”,便来者不拒,一连饮尽了好几杯。席上推杯换盏,又有人叮叮当当划起拳来,叫闹声此起彼伏,不知不觉已到了二更天上,喜娘便叫姊妹们吹弹起来,送新人入洞房。
众人见新人上楼去了,便将杯中残酒饮尽了,彼此客套一番,正好散席。小龟子将宾客一一送出门去,雇下马车。金九华却搭着方维的手道:“爷爷,如今我有要紧的事情恳谈,须得找个地方说话。”方维点了点头,两人便都做出不胜酒力的样子,相携着坐了马车。
金九华上了车,对马车夫道:“去碧玉胡同从北往南第三间宅子。”一边转过脸来,跟方维解释道:“这是督公在北京长包下来的宅子,府上的人进京使用方便些。”
方维知道碧玉胡同是京城大珰宅第众多的地方,也不意外,点了点头,没有多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