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一刻,经陆老村长召集,陆家村一行北迁的难民在破庙正间的堂前集合,一一验伤。
然半个时辰过去,人尽数验完,叶姜姜最担忧的事还是发生了。
逃难的这几十号人中,身上有疤痕新伤之人不在少数,但无一是叶姜姜要找的那般新生抓痕……
荒芜的庙宇堂前只有一处燃着的柴火堆噼里啪啦炸着火星。
摇曳颤抖的火焰模糊了一众人面上的神情,畏惧与惶恐皆隐匿在黑暗里,难民们小声交谈着:
“凶手不是陆和光那摸哥儿吗?村长为何还要查?”
“听说可能另有其人哩。”
“另有其人?那凶手可是还在我们之中?他要是再杀人可如何是好……”
“……”
橘黄色的火光并不能照亮屋宇的每一处角落,无人注意,阴影中有一人原地踌躇半响,不着痕迹地后退……退至门边,潜逃至夜里,快步离开。
堂前的火堆旁,陆老村长抚着白须拄着蛇头拐棍行至叶姜姜身边。
“女仙,您看这……”他原先觉得叶姜姜的说法是有些道理的,但抵不住事实如此,“会不会是您搞错了?”
叶姜姜贝齿轻咬下唇,亦不住自我怀疑。
难道真是她猜错了吗?
可是……不应该的呀。
“可还有未到场的?”她支起手肘,抬手揉了揉光滑的下巴,拧起眉头询问。
“应是全都到了的。”陆老村长不甚确定,说着,又转头去问方才安排召集人手的人,“村中人可到齐了?”
“除却陆和光,应是都到……”那人回道,说到一半,忽然又记起来,“对了,陆小二正在看守陆和光,他也未过来。”
陆小二……
叶姜姜心中默念这人名姓。
脑海中首先浮现的是青年圆滑讨好的模样以及他一贯的公鸭嗓。
这个人……
叶姜姜记得,他是陆媛媛的未婚夫、陆虎的准妹夫,与陆虎的关系还不错。
正是他一口咬定时晏半夜出过门,是杀害陆虎的凶手。
先前事出突然未曾细想,现下越想,越是觉得好似哪里不对。
时晏夜里出门时,她睡在他身旁都未曾察觉,陆小二为何会知晓?
难道是半夜未歇,恰巧撞见?
有这般可能。
那便假设是如此。
那彼时陆虎尸首于林中被村民发现,陆小二代陆村长传唤时晏时,是何状态?
叶姜姜垂眸回忆,好似,来时顶着一身嚣张气焰,见她在场,才偃旗息鼓,点头哈腰、好声言语。
是了,当时陆小二脸色情绪变了几变,却十分镇静。
可那时他明明已知晓时晏极有可能是“杀害陆虎的凶手”,寻常人难道不该愤恨激动吗?
记得于林中见到陆虎尸首时,陆媛媛也在那处,这位姑娘娇弱胆小的很,平日里遇事不决先哭为敬。
可当她知晓杀害陆虎之人是时晏时,却叫嚷着要杀了他为陆虎报仇。
这才是得知至亲之人为人所害的正常反应。
叶姜姜心下有所怀疑,对陆村长道:“可否劳烦村长遣人将陆小二寻来?”
“自然。”陆村长说罢,转身去吩咐。
“……”
**
昏暗破旧的厢房中,柴火已然熄了,只剩点点火星在黑暗里时明时灭。
飞舞的蛾相继散去,织网的蛛也停下安眠,空寂的屋中唯有蝈蝈还在奏着哀曲。
时晏倚着墙壁,抱着双膝,透过腐烂残缺的木窗,望向屋外夜空漫天的星子。
女人怀中留下的暖意已尽数散了,他却还有些失神。
面上依旧是湮灭万物的安静,可那双比夜色更加黝黑深沉的眸子里,此时却藏了几分迷惘动容的碎屑。
陆小二擎着火折子一入房中,见到的便是如此场景。
漂亮的小少年安静地坐在一片破烂狼藉之中,即便如此,亦掩不了他容止清隽端方。
就像陷在河中淤泥里的宝珠,湍流冲刷过后,只待天朗气清河水清明,便能叫人一眼瞧见。
特别是那长华女修还为他精心梳洗打理过,不然怎么也该同他一样,糟糕的像旧日田地里发臭的干陈的牛粪。
黑暗里少年的身上,是超乎年岁的平静淡然。
如今他身上分明背负了一条人命,尽管那并非他所为,可众人都已认定是他,那便是他。
他们定会要他偿命,不留半分余地。
可他却依然未露出半分仓皇和恐惧的丑态。
这副平静模样,是陆小二最憎恶的。
袖下的双拳渐渐收紧,陆小二沉下脸色大步入内。
这里只有他们二人,他不需要再做白日里的虚假伪装,那双眼皮耷拉的三角眼中,恶意横生。
他径直走向时晏,路过余下的点点星火,一脚将还未充分烧尽的木头踢进火堆。
火堆噼里啪啦炸开许多火星子,缓缓再燃了起来。
陆小二看着面容一半埋在阴影中的时晏,勾起唇角,大步迈过去。
抬脚、落脚,粗糙的草鞋踩踩上他伤痕累累的脚背。
鞋底的毛刺扎进少年脆弱的皮肤,如此还不满意,偏要抵着脚尖碾一碾,直到察觉到他身子轻颤,听见他难抑痛苦的闷哼,才满足。
“哎呦,原来这里还有个人呐,屋里太黑,没有看见。”
陆小二昂着头,公鸭嗓阴阳怪气,明明是在道歉,下巴却要翘上天去。
他这样说着,却没收回脚,而是以更大的力度碾踩着。
俯下身,凑近时晏耳边,夹着揶揄的笑腔低声道:“陆和光,这一次,总算可以彻底解决你这个碍眼的东西了。你知道杀人是要偿命的吧?”
“猜猜他们会如何对你?绑起手脚沉河?还是绑在木架上处以火刑?大概也就这几种把戏了……”
时晏没有回应。
陆小二忽觉得恼。
一把薅起时晏的长发,强迫他对上他的视线,无可压抑的嫉恨在胸腔中炸裂,他扬声:“陆和光,你不害怕吗?都这个时候了……”
时晏无声冷冽的目光,在陆小二看来,是世上最直白的嘲讽。
他愤恨地语无伦次:“你小子,凭什么!凭什么!”
如豆的三角眼遍布红血丝,陆小二目眦尽裂。
他和陆和光到底有什么地方不一样?
他们都曾是绥安镇人交口称誉的少年天才。
镇上人人皆知,夫子陆煦之家中有一对双生子,其中长子和光,聪慧温和,两岁能诗,三岁能赋,绥安镇孩童之中,无人能出其右。
唯一能与之作比的,只有同是陆家村的陆小二。
他却没陆和光那般幸运。
他的父亲,不似温润和煦才华横溢的陆煦之,那是个久病缠身的痨鬼,家中多少年攒下的积蓄,都为他求医治病而耗尽。
可他到最后也没活下来,抛下年岁尚幼的儿子和柔弱无助的妻子撒手人寰。
他的母亲,不比出身名门温柔婉静的温婉,她懦弱无比,任由家中亲戚夺走仅剩不多的钱财。
她唯一的一次反抗,是反抗男人的侵犯,却因失手将之杀害,被村中恶民定下罪名,连带着葬送性命。
如此这般,他哪里还有机会念书,只能在深渊艳羡旁人。
后来,陆和光家中陡生变故,他看他父母双亲皆亡于妖魔爪下,心中升起快意。
他知道,深渊里呆久了,他也变成了怪物。
他想看那个昔日里一身骄傲的孩子,同他一样堕落。
可是,没有。
分明都是过着猪狗不如、生不如死的日子,他陆小二要抛弃尊严,像只狗一样求人怜悯;可他陆和光却仍安之若素,一副满不在乎模样。
陆小二愤恨。
他陆和光越是要做云间皎月,他便越要拉他深陷泥潭。
他在外传时晏不详、克死双亲,传他偷鸡摸狗,说他心思深重。
只有看他被所有人唾弃,他才会有短暂的愉悦。
但是为何,即便如此,长华的人还是选了陆和光做弟子,对他睬也未睬。
……
昏暗的房间里,怨恨无边无际地漫延。
时晏自始至终没有开口。
这时屋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陆小二回过神,听到陆小晴捏着嗓子唤他:“小二!你在吗?出事了!”
陆小二深吸一口气,掩去眸中敞露的恨,松开钳制时晏的手,不耐烦地朝外走去。
出门,看见气喘吁吁的陆小晴,不满地开口:“你过来干什么!若是叫人发现……”
陆小晴满面急色打断他的话,粗粗朝昏暗的房间中看了一眼,见没旁人,拉过陆小二,凑近他耳边低声道:“出事了,村长信了那长华女修的说法,说凶手不一定是陆和光,要查身上有抓伤的人。你赶紧看看,昨夜陆虎有没有在你身上留下伤口。”
陆小二闻言,脸色倏地一变,忙掀起衣袖。
只见他右手手臂上,横亘着三条血淋淋的抓痕。
那伤口深入皮肉,可见留下这伤的人,是对他多么痛恨、用了多大的力气。
这正是昨夜陆虎挣扎时留下的,因时间仓促,陆小二还未来得及包扎,现在还往外渗着血。
见这般伤口,陆小晴双手慌乱到不知该放在何处,脸色变得煞白,哆嗦着嘴唇出声:“还,还真有伤口!这,这可怎么办?村长大概会派人过来叫你,估摸马上就到这边……”
陆小晴未说完,剩下的话便被陆小二的动作堵在了喉间。
只见陆小二从腰间取出一把匕首,锋利的刃抵在他手臂受伤的那处。
刀刃下沉,割入皮肉,鲜血淋淋。
他竟要生生剜掉那一处抓伤!
“啊!”见陆小二刮的动作,陆小晴忍不住要惊呼出声,好在反应迅速,连忙自己捂住了嘴,压低声音开口,却依旧止不住地发颤,“你,你这……”
陆小二面上因剧痛而失了血色,他惨白着脸,撕下衣摆的布条,一层一层缠在没了表皮的伤处。
“这样便看不出是什么伤了。”他咬牙道,额头涔涔冒着冷汗,“若是村长问起,就说是白日里采果子,从陡壁上跌落,被锋利的石壁削掉了皮。”
先前在陆家村时,他曾受过这样的伤,定能伪造的以假乱真。
作者有话要说:果然,还是得再写一章,这卷再写一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