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姜姜从时晏那边出来,径直去了临时停放陆虎尸首的“停尸房”。
说是停尸房,也不过是破庙的另一个狭小厢房。
屋顶处瓦楞残缺半露天,既不挡风亦遮不了雨,好在这夜星辰繁多,也不似要下雨的势头。
叶姜姜寻到陆老村长提出再要验尸时,陆老村长自是不准许的,但顶不住她拿剑架在脖颈上威胁。
“陆和光早已更名时晏,乃我长华山‘时字’行辈弟子。先前只你陆家村的人验过尸,如此便定罪时晏,未免有失公允。现下我要再查验一回,村长不允,莫不是看不起我长华仙门?”
“女仙您这是说的哪里话?”叶姜姜这番说辞一出口,陆村长当即便急了。
他不过一介村夫,即便比那些大字不识的村民多读了几本书,多游历了几处山川,也没胆子瞧不上人长华仙门呀。
即便近些年长华剑派因掌门仙尊仙逝而式微,风头不比从前与昆仑双雄并立时强盛,可那也是鼎鼎大名的修仙名家,是万千修士争破头也要去的仙门“三鼎甲”,是天下十二州百姓的仰仗和守护神。
叶姜姜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他只能咬牙允了,不过最后提了个要求,即叶姜姜验尸之时,须有陆家村之人在场。
他害怕叶姜姜为帮时晏洗清嫌疑,而在尸体上做手脚。
“既如此,那便如村长所言。”叶姜姜寒着脸色答应,像是做了巨大的让步。
实际心中有多庆幸,只她一人知晓。
在衣摆上蹭了蹭手心渗出的冷汗,叶姜姜呼出一口浊气。
还好,还好有人陪她一起进去,不然她就要一个人跟尸体共处一室了……呜呜呜哭!
……
最后与叶姜姜一同进入停尸房的,除了“表示对长华子弟十分重视”的陆老村长,还有陆家村的老仵作陆顺。
陆顺来时十分不悦,捋着白须冲陆村长念叨了许久“老夫做了三十余年的仵作,从未出过差错”,才不情不愿地推开破损老旧的房门。
一脚迈进去,还要再回身探出头来,翘着胡子瞪着眼对叶姜姜道:“老夫倒要看看一个黄毛丫头还能验出什么来!”
“长华的女修与一般丫头还是不同的,老陆你先进去……”陆老村长捋着更长的白须,紧随其后进门,一边小声劝着陆顺,一边回头同叶姜姜道,“陆虎就停在这边,女仙请。”
叶姜姜:“……”
……
停放尸体的房间早早生了堆篝火,屋顶没剩几块瓦片,夜风袭来,燃起的火焰被吹得明灭。
几人踏入屋里,摇曳的火光映得墙面人影攒动,张牙舞爪,像极了地府中挣扎着爬出的小鬼。
陆虎的尸体就放在屋子正中临时搭建的木架上,一块不知从何处寻来的白布将之盖了个严实。
一阵阴风吹过,白布一角时不时上下掀动,仿佛下一秒,躺在白布下的人便要坐起身来。
叶姜姜打了个寒颤。
明明还是九月上旬,怎么感觉发冷呢……
“女仙,请吧。”陆村长进屋站在一旁,将正中的位置留给叶姜姜。
叶姜姜紧了紧双拳,深吸一口气,挪着僵硬的腿上前,颤颤巍巍地将覆在尸体上的白布掀开一个小口。
火光映照着,入目的是陆虎苍白死灰的脸。
他此时的模样比先前更为可怖,脸上已出现几块尸斑,一双黑灰的眼睛瞪得吓人,瞳孔已然扩散,却还保留着面上的凶狠与杀意。
叶姜姜双腿一软,险些栽倒在地。
太阳穴突突的跳,理智一瞬间被恐惧淹没,她想逃!要赶紧离开这里!
她是真的害怕。尤其尸体存放了一日,没有半点防腐处理,此刻还散发着一丝丝冲击天灵盖的尸臭味儿。
叶姜姜呀叶姜姜,你当真以为你是青泠元君叶姜吗?
人家再如何也是真正的仙家名门大师姐,你算哪块小饼干?
头顶飞出一只黑化的小人儿,指着她的鼻子大骂。
你不是法医,甚至还不是学医的,凭着看的几部偶像悬疑剧,就想从尸体上看出别的什么名堂,痴人说梦吧?为何偏要逞强遭罪呢……
心中打起退堂鼓,叶姜姜觉得,她好像真的不太行……
就在想要放弃的前一刻,她忽然想到了时晏。
——那个倔强地永远不会将委屈说出口的小孩儿。
方才将他抱在怀里,他身子僵了僵,却没有立刻将她推开。
她能感受到他在轻颤。
从他那里离开时,她看到他眼中有泛起的水光。
即便他不开口,她也知道,那个不声不响不喜言辞的少年,定然是极委屈的。
先前时晏是《仙穹》文中的纸片人,叶姜姜只觉得这个美强惨反派人设十分带感,可是现在他活生生的在她面前,她能感受到他的不甘、他的挣扎、他的怨恨,以及他的绝望……
她该帮他一把。
叶姜姜从极端的自我厌弃中回过神。
如今能拉他走出泥淖的人只有她。
深吸一口气,叶姜姜握住白布一角,彻底掀开。
陆虎的尸首完全暴露在视野中。
靠近尸体的那一刻,叶姜姜能明显感觉到心跳加快,她需要紧紧地将手握成拳,才能减轻因恐惧而不自觉的战栗。
陆虎的尸体有一定的破损,特别是胸前伤口这一片。
想来应是仵作粗糙的验尸手法所造成的,毕竟陆家村此行是为逃难,仵作并未携带专业的验尸器具。
顺着老仵作陆顺的验尸思路,叶姜姜发现,先前老仵作给出的结论成立。
尸体的伤口走势的确比较特别,只有身高差悬殊才能造成。
而除却陆虎胸口处的致命伤,他身上还有大大小小的几道伤口,这些伤口多是擦伤,大概是倒地时被石块、树皮剐蹭所形成的。
只有小臂上的一处伤口与别处不同,那是几道细长的划痕。
叶姜姜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背。
她的手背上也有两道已经结痂的类似伤痕,是先前为时晏捡玉镯时,被他划伤的。
忽然想到什么,叶姜姜忙掀起陆虎的衣袖,他的衣袖下指尖处,是与时晏相似的纤长指甲。
是了,灾民北迁避难,性命攸关时刻,基本没有时间去拾掇自己。指甲长期不修剪,便成了他们身上最锋利的利器。
夏季衣衫单薄,起不了防御作用,一旦两人发生肢体冲突,便极易留下细长的划痕。
叶姜姜陡然紧张起来,此刻好也似忘了恐惧,从储物戒中取了片先前撕下的布条,垫在指下,细细翻看陆虎的十根手指。
如她所料的一样,陆虎的十指中,左手三指指甲中均有干涸的血迹和皮肤组织,但他指尖没有任何伤口,也就是说,是凶手受了伤!
这是一条很重要的线索!
一时激动,手中垫着的绢布飘摇落地,她正要去捡,蹲下身后,人却仿佛被施了定身术,迟迟没有站起。
“若是看不出别的,就直说,今日忙了一整日,也该歇了。”陆顺只以为是叶姜姜未寻到更多线索,耍起了性子。
“此案到此……”他还未说完,叶姜姜陡然出声,将他剩下的话堵回了嗓子眼里。
“劳烦陆仵作过来一下。”叶姜姜单膝蹲在地上,朝这边看来,对陆顺招了招手。
陆顺剩下的话一噎,与身旁的陆村长对视一眼,一脸莫名其妙。
但闻叶姜姜继续道“给你一个好东西”,才不耐地上前,“搞什么幺蛾子?”
叶姜姜隐在袖下的右手微微动了动,好似其中真握有什么一般。
她一笑,那双笑眼便眯成新月,与冷着脸时仿佛似两个人,叫人感觉无限亲近。
“过来,再凑近点。”她道。
陆顺狐疑地上前,听叶姜姜如是说,便更加弯了弯腰。
陡然间,寒光闪过,未等陆顺作反应,叶姜姜手中的剑已然袭出。
陆顺大惊失色,吓得两股战战,惊呼一声,正要逃跑,却被身后的人扬声叫住:“陆仵作您跑什么?我只是在给你重现昨夜陆虎死时的情景。”
“你,你,这是哪门子重现……”陆顺回头发现叶姜姜手中的剑不仅没有出鞘,甚至只是用剑柄抵在他胸口,被气得气息不顺,吹胡子瞪眼,脸色青白一片。
正要继续骂,却突然发现,眼下他们二人的姿态……
“您先前说的没有错,陆虎胸前的伤口,的确需要两人高度悬殊才能形成。”没有给陆顺更多的反应时间,叶姜姜兀自从地上站起,“但不一定是身高五尺的小孩儿。”
“如果两位成年男性,一位蹲下身或双膝跪地,一位躬身前倾,也会造成这样的伤口,所以……”叶姜姜持剑点了点放置尸体的木架,“杀死陆虎的人,所有陆家村村民,依然都有嫌疑。”
“至于如何去寻那凶手……”叶姜姜目光落在陆虎纤长锋利的指甲上,“陆虎死前曾与凶手发生过搏斗,而凶手受了伤。”
“女仙说的的确有道理。”陆村长站在一旁沉思许久,捋着白须点头应是,“那便唤来所有村民,验一验谁身上有新伤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