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矮的牢门紧密相连,长长的过道两边被分割成数十个空间,许青萄浑身不自在的坐在硬刺刺的发霉稻草上,极力忽视对面牢房中面容狰狞身材魁梧的刺青壮汉,只把视线对准坐在自己一米之外的少侠身上。
飞蛾煽动着翅膀降落在污垢重生的油灯边缘,小小的昏暗火星对它来说安全又温暖。
许青萄眯着眼睛,身体的疲惫让她头昏脑涨,几乎看不清少侠的侧脸,只能够注意到他挺直鼻梁下的阴影与垂落如鸦羽的眼睫。
地牢又黑又冷,长长的尽头如同等待着将人一口吞噬殆尽的野兽的咽喉,周围除了偶尔哪个不知名的牢门中传来的辱骂声与求饶声,大部分时间寂静的像是沙漠中的荒野。
许青萄蜷缩起了身体,以保证自己微弱的温暖。
知县本因他们深夜报官而不满迁怒,但在她大着胆子说清楚缘由后,惊得顾不上歪倒的帽子,赶忙命令县丞带着一帮侍卫去鸿运客栈调查他们所说的情况是否属实,然后便将他们两个‘犯人’扔进了这里。
满地的尸体骗不了人,许青萄毫不怀疑县丞会带回来的结果。
哪怕在她离开房间许久之后的现在,鼻尖也一直萦绕着腥臭的腐烂气味,从她磕磕绊绊的和县令交代完情况,被推攘进牢房直到现在,依旧手软脚软、喉咙反酸。
还不等许青萄思考自己接下来会面临的情况,凌乱复杂的脚步声便匆匆响起,一行人举着火把来到她的牢门前,那火光晃得许青萄眼晕。
“大人,就是他们二人了。”
一个穿着官服的男人朝着另一个膀大腰圆的男人躬身敬道。
被恭敬相待的男人摆手让县丞退下,眯着眼睛看向牢房内的二人。
虽然他们都穿着再普通不过的衣裳,但女子年轻貌美,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能养出来的绝色之姿,而男子身材结实,虽坐姿洒脱随意,但掩不住周身气魄。
即便是手腕老成见多识广的仵作,在进去客栈房间之后都被那副惨状骇到脸色苍白作呕连连,就连他本人这一路上也是完全抹不掉那刻印在脑海中的腥臭景象。
客栈老板更是在为他们开门之后就直接被惊吓到原地昏厥过去,若真如同那个两股战战双眼呆滞的店小二所言,这两个人竟然能够在杀死十六人之后还若无其事的在房间中吃吃喝喝、寻欢作乐,那么可想而知他们是怎样丧心病狂的疯子。
周县令眯着眼睛看着两人,内心思考这已经板上钉钉的犯人何时处决才能够安抚人心的时候,目光猝不及防地与里面的少年人相撞,他难以形容那股从尾椎向上攀爬的冷意从何而来,只觉得那双隐藏在昏黄油灯下的眼睛又黑又沉,即便那里面看不出对他的任何威胁与不满,他依旧觉得自己似在与什么冷血动物相视,再对比姿态柔弱、裙摆污秽的少女,这一看就是主谋的少年周身干净到连衣摆都没有沾染上一丝血污,足以见得这人的身手有多优秀。
“大人,您看什么时候升堂为好?”
就在周县令因为思考而不自觉地屏住呼吸的时候,疑惑他为何许久没有发号施令的县丞打断了他脑中空白的失态。
“明天吧。”县令掩住口鼻,不愿意在这混合着腥臊潮湿的环境中多呆,摆手欲走。
就在他扭头之时,火把将少女的面容蓦地照亮。
“大人?”
县丞见周县令停下脚步,疑惑望去。
男人上前两步,借着火光将蜷缩着坐在一旁角落里的少女仔细打量。
他没有移开目光,问道:“我们刚才去的时候哪个客栈来着?”
县丞先是一愣,但也没敢质疑这个问题,回答道:“大人,是鸿运客栈。”
得到确认的男人又看了少女许久,似乎完全将这张脸记在脑海中才转身离开。
“我先回府一趟,升堂一事暂且推后几天。”
男人理了理官服,朝着下属命令。
县丞不敢质疑他为何朝令夕改,只低着头躬身应是。
……
“老爷。”
身姿妖娆的女人在得到今夜老板唤自己去书房的命令之后,无比兴奋。
她的眼神火热,衣着轻柔单薄,欲拒还迎地走到男人的身边,但还不等她靠坐在男人的胸膛,就被一只手抓住了胳膊扯到书桌前。
“老爷,您弄得妾身好痛。”她连忙松开紧蹙到一起的眉头,强装笑意,又欲送上红唇。
但男人眼也不眨,只让她低头。
“你说你昨天看到的女人,确定是画儿上这个?”
男人语气急切地询问,一眼不眨地盯着她。
孙柳被他这自己从未见过的迫切先是惊得一愣,随后才赶忙低头看去。
“没错,就是她。”
她也正是因为当时来见孙小芽的女子与这画中人过于相似,所以才把这事报给男人听的。
“他们当时几个人,之后去了哪里?”
对于男人的追问,孙柳心生疑惑,不明白为什么昨天自己报给他的时候他只严声呵斥自己不准为了争宠而诬陷孙小芽,而今天却立马转变了态度。
她没有露出任何不满情绪,只温顺地将自己昨天就已经说过的事又重复了一遍。
“当时她身边还跟着一个长相极为俊俏的男子,两人是赶着马车来给孙小芽送东西来着,他们还说了几句话,看起来颇为熟稔,之后他们去了哪里妾身就不知道了。”
她虽然见识少,却也知道能够被大人重视的画像,无一不是朝廷悬赏的通缉犯,如今男人双眼通红的迫切模样让她不敢把当时的情形添油加醋,但却还不忘旁敲侧击地把这一看就知道身份不简单的少女与孙小芽扯上关系。
“去把孙小芽叫来。”
男人对着下人吩咐道,他今晚必须要问出来那两人入住的是哪个客栈。
……
“小姑娘,你们是犯了什么事被那狗县令抓进来的?”
对面牢房的男人已经盯了许青萄两人两个时辰了,在县令等人离开之后,他才与许青萄搭话。
他虽然面容凶煞,声音也如古钟般洪亮,但语气却不带恶意。
许青萄本来因为他的外貌而不敢与之对视,此时却看了过去。
对于他的问题,她嗫嚅着嘴巴,却没有回答。
“杀人。”
许青萄听到这个声音,立刻朝着少侠看去。
壮汉听了他的回答先是一愣,随后大笑出声。
许青萄被他笑的不明所以,又扭头去看他。
“你们也是杀人?”
他听闻少年的回答后不但没有惧怕也不问所杀何人,反而语气嘲讽地说道。
“也是,你这娘子长得不赖,那狗县令会看上她也不奇怪。”
他这话让许青萄一头雾水,正欲开口否认她与少侠之间的关系并非夫妻,就先一步听到了少侠的声音。
“她长得不赖?”
他既没有否认许青萄并非他的娘子,也没有问县令看上许青萄与他杀人有何关系,而是问了一个与自己现如今的处境完全不想管的问题。
不止许青萄,连壮汉都被他这个问题问的怔愣了一下,难道是他媳妇并不好看?
也因如此,壮汉抱着怀疑自己眼神的态度又望了少女一眼,毕竟是别人的内人,他也不好多看,只目光快速地略过许青萄苍白到毫无血色的脸。
“这长得挺周正啊。”壮汉嘟囔了一句,确定自己刚才的确没有看错,没有把夜叉认成仙女。
内心灰暗,觉得自己已经无法活着走出牢房的许青萄此时已经内心毫无波澜,一想到自己临死前因为屋子恶臭而连口饭都没有吃到,就这么饿着肚子来自首,她就难受得顾不上和陌生人搭话了。
就在她浑浑噩噩之际,少侠似恍然大悟的感慨道。
“原来县令喜欢这种脏兮兮的女人啊。”
“你在说谁脏兮兮啊!我这衣服——”衣服这么脏还不是因为当时遍地血污躲不开!
她的话反驳到这里,脑海中就立马浮现出了自己当时光是跨过尸体走出来的情景。
许青萄又是一阵反胃,脸色犯青的她没有力气再反驳他了,只能咬着唇撇过脸,像一只鹌鹑一样缩在自己的角落。
“小伙子,哪有这么说自己婆娘的。”
壮汉似乎也看不下去少年欺负少女的行为,皱着眉头指责道。
少侠眉头一挑,“婆娘?”
许青萄本年来就没顺下去的一口气噎在嗓子眼儿,“婆娘!?”
壮汉揉了下耳朵,他没有听出来少年的稀奇与少女的悲愤,只是直觉他们似乎不喜欢这种称呼,于是憨厚地改了口。
“那就媳妇,媳妇总行了吧?”
许青萄还欲反驳自己和少侠根本不是这种关系,却再一次被打断。
“听大哥一句劝,可千万别认那狗县令给你们的罪名,要不然小伙子你不仅保不了命还保不住媳妇。”
“那你认了吗?”少侠的问题惹来壮汉的沉默。
此时,许青萄也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这人为什么会苦口婆心的劝自己。
但对方却许久都没有出声,他们之间陷入沉默,许青萄也不想多问什么,毕竟她自己都快要见不到太阳了,又怎会对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产生更多的好奇心呢。
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昏昏欲睡的许青萄被噩梦惊醒,她环顾四周,觉得好像要老鼠在啃咬自己。
鸡皮疙瘩瞬间涌上全身,她来不及思考更多,拖着酸软的腿挪到少侠身边。
她的动静不大,但听力远胜过寻常人的闻浸溪根本不可能注意不到,他只撩开眼皮,随意看了她一眼。
“我也没想过来,但是这里有老鼠。”
她只嘟囔了一句权当解释,然后就坐在草腿上不再言语,只眼睛盯着一处眨也不眨,也不知是在发呆还是在睁眼睡觉。
闻浸溪只觉得她奇怪,她敢杀鱼,却惧怕更小的老鼠;害怕杀人,却又因为胆小而敢窝在自己身上与尸体共处一室,就连店小二的逼问也能够在紧张的心跳加速、气血上涌的情况下编出格外奇怪的谎话瞒过去。
他发病的时间没有规律可循,就连太子也只能估算个大致的范围,所以也无人知晓,在此期间,他的感觉反而更加敏锐,能够清晰的感知到周围发生的一切。
所以无论是野外初见时许青萄的去而复返,还是她后来斟酌再三却惧怕又哆嗦的带着自己上路,他都一清二楚。
他等着她按照太子的命令动手,然后自己就可以理所当然的把她的脑袋扔到太子的身上吓他一吓,却没想到她的耐心比他还要足,竟是一直忍耐着没有动手。
闻浸溪本就不足的耐心已经被消耗殆尽,他已经厌烦在她的身上浪费时间了,只准备就这么杀了她,趁着她还血热的时候,把她的脑袋扔给太子,这样那些红白之物才能浇太子一脸。
他看着许青萄一副灰头土脸扒拉着稻草的样子,启唇说道:“人又不是你杀的,你只管否认就行,很快就会被放出去了。”
“可是我还是有一半责任的,从犯也是犯人呜……”
她说着说着,似乎终于压抑不住哭腔了,只敢借着漆黑的环境用袖子囫囵抹了一把眼睛,却不知晓闻浸溪把她将脸越抹越脏的过程看了个全。
他没有提醒她,转过头不再去看,接着说道:“和你没关系,他们是冲我来的。”
他的本意是提醒她自己的身份,让她想起她来到他身边的目的,却没想到少女沉默了一瞬,然后不经意地泄露一丝抽噎,表情也变的更加扭曲了。
“不,都怪我。”她似乎是硬要和这场刺杀扯上关系。
闻浸溪看了她脏兮兮的脸一眼。
“你可以让县令通知你的家族,到时候哪怕是为了家族不沾染污点,他们也会把你的罪名洗清。”
至于洗清之后她会遭遇什么噩梦,他只字没提,只提醒了她可以安全从这里出去的方法。
他看到她的眼中瞬间有了点光亮,然后又迅速寂灭,快的像是他的幻觉,但她手指扣动稻草的速度却慢下来了。
“你想死吗?”闻浸溪想不到她分明胆子不大,却能为了太子那个废物这么豁的出去,疑惑之下,他直白问道,“头掉了你也不怕?”
他此话一出,明显看到少女的眼泪流的更凶了。
他等了许久,也没等来对方回应,就在他思考着是何时杀了她可以保证带到京城也尸体新鲜的时候,听到她哑着嗓子说。
“死就死吧,反正我们本来也是要死在一起的。”
她在尽力不让自己发现她的哽咽,本来清脆的嗓音此时因为眼泪和鼻涕而含含糊糊的,似乎是注意到了自己的难堪,她把自己的脸埋进双膝之间,像一只在面对野兽的血盆大口时吓的快要晕过去的幼兔一样,拼尽全身力气、强装镇定地大声喊道。
“我才不怕!”
她的声音比猫叫大不了多少,但却真的止住了野兽即将展露的獠牙。
闻浸溪放下手,只看着她的发旋,那上面还有昨晚他故意溅上去的血液,已然凝固成结。
“你想要,和我死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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