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放的话音刚落,男人挥拳的动作戛然而止,他不止一次听乔璐说起过这个名字。
他知道,对于乔璐而言,盛放这个人,很重要。
甚至比他还重要。
毕竟,在所有人看来,他只是一个倒插门女婿。
她总以为,他看上的是岩桥寨的钱,却如何也不肯相信,他也是真的爱她。就算岩桥寨还和以前一样,是一个穷乡僻壤的贫瘠之地,他还是会和她结婚。
谁让她在他快要饿死的时候,偷偷塞给他一个窝窝头呢。如果不是那块窝窝头,纪琨早在六岁那年,就被后妈虐待饿死了。
哪还能活到现在。
所以,即使她的脸被大火烧毁,他也不嫌弃。
可这些事情,只有他一个人记得,她全忘了。
她只记得那把大黑伞,和大黑伞的主人——盛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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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叫纪琨,是乔璐的倒插门老公。
两日前,整个堰西都是阴云密布,岩桥寨也不例外。
和寨子里的其他人相比,纪琨吃喝嫖赌样样不沾,唯独对烟有瘾。
纪琨是个烟鬼。
家里没烟了,他正准备去寨子里的小卖铺买一包,又担心下雨,顺手拿起了悬在门后的那把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大黑伞。
毕竟,他一个大男人打一把粉色碎花伞实在是太丢人了。
乔璐那时没在,那晚有一批重要的货要运出去,她去盘货了。
等她回到家,抵着门换拖鞋时,才发现挂在门后的那把大黑伞没了。
“纪琨。”她扯着嗓子喊了一声,无人回应。
当即乔璐就有些恼火,眼底闪过一抹晦暗。
她鞋子换了一半,一脚穿着皮鞋,另一脚穿着拖鞋,就这样直挺挺地立在门后。
她半垂着脑袋,一手扶着门框,指甲都嵌入了木头里,殷红的鲜血顺着指缝滴落在木质地板上,而她像是不知道疼一样,神色晦暗不明,一动也不动,像是丢了魂。
任凭外面电闪雷鸣,乔璐充耳不闻,依旧保持着这个姿势,等纪琨回来。
约莫二十多分钟后,纪琨哼着小曲儿回来了。
他叼着烟,一手撑着大黑伞,一手提着一个白色塑料袋,里面全是乔璐喜欢吃的零食。
纪琨一眼就看到了站在门口的乔璐,狠抽了一口烟后,把烟头吐了出来。
乔璐不能见火光,他一直记着这一点。
所以,无论他的烟瘾多大,他也没在乔璐跟前抽过烟。
“璐璐,你回来了,我给你买了你最喜欢吃的卤味和薯条。”纪琨还没察觉到乔璐的异样,三两步跑过去,举起手中的塑料袋冲乔璐晃了晃。
乔璐抬起头,紧盯着他手中的那把伞。
纪琨不知,把手里的东西放在一旁,背过身去,粗鲁合上伞,还用力甩了两下。
黑骨伞是老物,盛放小时候用它,还勉强能遮风挡雨。尽管乔璐悉心保管着,可过了这么多年,金属质地的伞骨早已腐蚀生锈。而今被纪琨这么用力一甩,咔嗒一声,除去三根伞骨齐齐断裂之外,伞柄和伞身也兀的分离。
伞柄还被纪琨紧紧攥在手里,伞身却落入了满是泥浆的泥坑里。
这一切,乔璐都看在眼里。当即,她就爆发了。
乔璐猛地推开站在她身前的纪琨,力气之大,纪琨背对着她,又丝毫没有防备,他正脸着地,一头扎进了满是积水的小院里。
就连他夹在腋下的一条软中华也一同甩了出去,尽数浸泡在了雨水里。
纪琨强忍着手肘的疼痛,挣扎着爬起身的同时,脑子飞速转动着,回想着这几日自己又做错了什么事,竟惹得她肯下这样的狠手。
可他脑袋都想破了皮,也没想到究竟是又怎么惹到了她。
纪琨骂骂咧咧从水窝里爬起身,他正准备回过头去质问乔璐,为什么又要对他动手动脚的,余光瞥到他刚买回来的那条烟正浸在水里,大点雨滴落在塑封薄膜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纪琨是个烟鬼,心疼的不行,一个大跨步过去,弯腰捡起了那条软中华。
乔璐推开纪琨后,半点眼神都没给他,只紧紧盯着那把大黑伞,顾不得外面狂肆的雨点,一头冲入了雨中。
下廊檐的台阶时,穿着拖鞋的那只脚滑了一下,拖鞋被她甩了出去,乔璐却丝毫不在乎,光着那只脚就跑了下去,弯下腰身,捡起那把浸在泥水里的大黑伞,紧紧抱在怀里,久久没有动弹。
风雨声太大,乔璐的脚步声又轻,纪琨背对着她,乔璐的这些异样的举动,纪琨当时没有看见。
他携着那条软中华转过身时,才看到乔璐蹲在小院里,任凭风吹雨打。
纪琨急了,三两步跑向她。
走近了才发现,她怀里抱着那把被他甩出去的大黑伞。伞面上沾满了泥浆,大半都染在了她白色的衣裙上。她指缝里流出的殷红的鲜血,也顺着伞面流到了地上,混入了雨水里。
乔璐周遭的地上淌着的,满是粉红色的脏水。
往日里她可是最喜欢干净的,可现在,她整个人都像是失了魂一样,呆呆的,像个不着四六的傻子。
纪琨连忙把那条烟塞入了裤兜里,尽管大半都没装进去,但现在对于纪琨来说,最重要的不是烟,而是乔璐。
他站到了乔璐面前,眼底闪过一抹心疼。
他扬起胳膊,试图用手掌给她挡雨。不等他把手掌摊开,忽然看到了还被他紧紧攥在手心的伞柄,心里咯噔一下。
纪琨下意识吞了吞口水,无意识摩挲了两下手里的伞柄。
正此时,一道狰狞又耀眼的闪电落下,好似将夜空粗鲁撕成两半。
空中兀的一亮,纪琨下意识扬起手,护住了眼。他就是在这个时候,隐约看到伞柄上歪歪扭扭刻了一个‘放’字。
响雷紧随而至,轰隆隆的,纪琨听了心里直发毛。
等纪琨回神时,又被乔璐给吓了一跳。
乔璐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地上爬了起来,就站在他面前。
纪琨下意识抖了抖肩膀,乔璐现在的眼神,像后山上的狼崽子一样,狠辣中带着一抹阴毒,阴恻恻盯着他握着伞柄的那只手,仿佛下一秒就要扑过来咬碎他的手腕。、
再加上她脸上的疤痕,纵使纪琨是个胆大的,此时他也有些害怕。
“璐璐,你没事吧?”纪琨忐忑问了一句。
乔璐没说话,看他的目光稍稍柔和了一些,仿佛刚才的种种全是纪琨的错觉一样。
可纪琨心里清楚的很,刚才的一切都不是错觉。他现在后背都还是拔凉拔凉的。
纪琨松了口气,扫视一圈,小跑着捡起被乔璐跑掉的拖鞋,又蹲下身亲自给她穿上后,才揽着她的肩膀,搀扶着她回房间。
回房后的第一件事,纪琨就把手里的伞柄递给了乔璐。
乔璐坐在沙发上,怀里抱着泥泞不堪的大黑伞,手里攥着伞柄,低垂着脑袋,任凭身上的雨水往下淌。
不过片刻,奶白色的沙发狼藉一片。
这些,纪琨全看在眼里。
他知道,乔璐这是又犯病了。
他也知道,乔璐有很严重的心理疾病,起因就是她小时候的那场大火。
纪琨只知道,乔璐看到火光会发病。所以厨房里的厨具,全是电器。他就连抽烟,也尽力避开她。
可纪琨并不知道,这把款式老旧的大黑伞竟也能成为她犯病的因由。
“璐璐,对不起,我不知道这大黑伞对你这么重要。”纪琨思索了片刻,半跪在她面前,双手撑起她的面颊,当即同她道了歉。
乔璐一直紧紧抱着大黑伞,许是纪琨的道歉有用,与方才不同的是,这回她没有对纪琨表现出来抗拒。
纪琨也看出她不再排斥他,彻底松了口气,开始处理她手上的伤。
门上的木刺有好几根都已经扎进了她的指缝里,纪琨用小镊子一根根给她夹出来,消毒,上药,一气呵成。
期间,乔璐一声疼也没喊,仿佛受伤流血的人不是她一样。
纪琨一直柔声宽慰着她,可她始终一言未发。
不得已,纪琨的目光落在了乔璐怀里的大黑伞上。
“璐璐,我们把大黑伞送去堰西市区修一下好不好?我知道老城区有一家铺子,专门修复这些个老物件。”
纪琨说完这句话,乔璐终于抬头看他。好半晌后,沙哑着声音说了一声‘好’。
“这伞,对你很重要对不对?”纪琨又问。
乔璐点点头,把这把伞的来历以及乔潮生是如何把她从火场里救出来事情同纪琨说了一遍。
乔潮生的英勇事迹,纪琨一早就听说过。
此时,他对伞柄上刻着的那个歪歪扭扭的字更感兴趣。
纪琨:“所以,这伞柄上刻着的字,是乔老师的孩子的名字吗?”
乔璐摇摇头,说:“盛放是乔老师的外孙女。她是第一个看到我的脸没有转身跑开的孩子,也是第一个主动给我伞的人。”
说起盛放,乔璐的眼神柔软,语气和婉,浑身都散发着女人婉约的气质。
纪琨听了,隐隐觉得有些怪异。
不像是在说恩人,倒像是情.人。
无论是什么,纪琨听明白了。盛放这个人,就和乔璐紧紧抱在怀里的大黑伞一样,都比他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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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以,恼羞成怒的纪琨,在听到盛放自报家门后,连忙收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