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凤千藤屋里出来,雨已经停了。霞光拨开云层洒下天光,好像一切都如雨后初霁。徒为只觉得滑稽。
明明什么都没有变好。
修士们眼下都聚在主屋那边,不知道吕闻优和段展接下来打算怎么做。徒为没兴趣去听,一时也提不起劲回神清宫。
倒是方才给凤千藤看伤的丹修找到她。
“为了保住她的命,我炼了两颗九转回魂丹给她服下。活是活了,但躯体承受不住这么大的药性,多半会有副作用……”
“什么副作用?”
“极度羸弱,大概会连凡人都不如。而且是一辈子都这样了。”丹修说得轻描淡写,神色却无比凝重:“千藤姑娘那样骄傲坚韧的人,醒来后得知这个事实,大概会比死了还难受吧。”
想象到凤千藤醒来后会作何反应,徒为不由沉默。
丹修笑了笑缓解气氛:“对了,我是来把这个给大小姐的。”
他伸出手,掌中摊着一枚黑色碎星指环。
“刚才在千藤姑娘身边找到的。有两个,这个稍大些,大概是少爷的吧。夫人没要,我也不好随便处理。”
指环已经被擦拭干净,但从凤千藤的伤来看,不难想象曾经应该被血染得斑驳。丹修说这是段修远唯一留下的东西。毕竟他死了,连个尸体、连一点念想都没留给他的家人。
“娘为什么没要?”徒为问。
丹修道:“不相信少爷死了吧,毕竟是夫人的骨肉。不过也可能是因为……这场婚契已经……”
已经彻底被搅乱得不成样子。一个死,一个重伤成了废人。当初这象征二人订婚的指环再被搬到台面上,只会觉得可笑又可惜,还不如当做没有过。
“那我就收着了。”
那指环被她握入掌中,滚烫得险些将她灼伤。
西边与魔修开战的地方被人们称作边界地,如今边界地折损了两名大将,仙门必须立刻派人补上空缺。否则魔修大军的攻势浪潮般不绝,很快就会把他们打得节节败退。
宁叹雨问徒为:“你说,如果咱俩去报名,你娘会不会让我们去?”
徒为想也没想:“不会。”
“……那倒也是。”她还沉浸在悲伤里:“我怎么也不相信少爷真的死了。你也不相信吧?他才不是那么轻易就会死的人。”
练剑的手顿了一瞬,徒为古井无波的:“战场上可不讲这些。”
宁叹雨扁嘴,往后躺倒在练功房的地板上唉声叹气。
有人走进来:“怎么了,大白天就这么愁眉苦脸的。”
宁叹雨没好气道:“你倒是没事人似的。”
宋衍无故被她火气烧到,问:“大小姐,她怎么了?”
“想上战场想找死。”
“徒为!”
“我说错了?”徒为剑刃一甩,结束这套剑招,汗水滴下来被她撇开:“你一个筑基一重的,上去能干嘛?”
宁叹雨张嘴要反驳,被宋衍摁住,他和事老似地笑呵呵的:“好了好了,我知道少爷陨落,你们都难过得很。但吵架也没用不是吗。”
当初那个打坏了石像只会战战兢兢求饶的少年修士也长大不少,他当初被疑似魔修的分神占据识海,不仅打破石像还杀了凤家的修士,照理来说必死无疑。
但因着赶上魔修大军来袭,吕闻优无暇顾及这边,段家也急需战力,他就这么好运爆棚地捡了一条命。现在跟着段家修士每日修炼,一来二去倒是和徒为二人混得挺熟。
他见她虽然面上不显但也跟个炮仗似的,起身拔剑。
“大小姐要不跟我比一场?”
“和你?”
宋衍点头:“我现在也长进不少,不一定会输给大小姐。”
段家谁都知道他们大小姐短短四年就从筑基升至金丹一重,是远超段修远的绝世奇才。可没人知道她的师父是谁。毕竟吕闻优和段展从未教导过她,徒为能长成这样简直是不解之谜。
而对宋衍而说,大小姐曾经有恩于他,是他心中暗暗崇拜的人。
要是能替她分担些忧愁,那也算值了。
“请吧。”
宋衍摆出架势,徒为也弯腰握住剑柄。
唰!
转瞬之间徒为已经到了他跟前,她看见他眼中有错愕一闪而过,运气为刀,一掌将他挥退出好几米开外倒在地上,刚才拔剑的招式是个假动作。
宋衍痛得猛咳,不敢相信仅仅一掌真气就让他五脏六腑都在颤。
好、好强的压迫感……
而徒为显然还手下留了情,将剑一收,拉他起来。
“吓、吓死我了……”
宁叹雨在旁边哈哈大笑:“就你还敢跟徒为打呢?”已经忘记刚才是谁在和徒为吵架了。
不过出了身汗,徒为心情也好了点。
“谢谢了。”
宋衍白生生的脸一红,嘀咕道:“大小姐开心……我就开心了。”
三人在练功房闲聊一阵,直到吕闻优派来的修士来找宋衍,他说他这次被夫人选中,明天就要跟着队伍前往边界地,让他提前收拾东西。
这也是迟早的事,宋衍点点头应下了。
“我娘没说什么吗?”徒为忽然问。
修士收回准备离去的脚:“大小姐是指?”
“我哥的事。”
“夫人自然悲痛万分,可咱们如今哪有功夫伤心?一旦边界地被攻陷,西边就真完了。况且,将魔修杀尽,也算是为少爷报仇了。大小姐也体谅体谅家主和夫人吧。”
段修远和凤千藤遇害遇得蹊跷,是谁杀了她哥根本无从得知。找不到具体的人,听不到她哥陨落的来龙去脉,算什么复仇?
“那我嫂嫂呢?”徒为问:“等她伤好,我娘打算怎么办?”
如今段修远已死,凤千藤的存在就显得尴尬。她没了修为,也没法以成为战力的理由留在段家。
送她回凤家……徒为又不想。
“大小姐原来还不知道啊?”修士却不知为何是一副惊讶的口吻:“凤千藤并非凤家血脉,当然是要立刻处置了她。”
徒为冷道:“……什么意思?”
就在一刻钟前,凤家那边也收到了这次的战况汇报。凤千藤身上毕竟流着上古先祖的血脉力量,她成了个废人,凤家的损失其实比段家大。
原以为凤家送来的信无非就是告知他们解除婚契,谁知上面写着:
凤千藤不是凤捣仪的亲生女儿。是冒牌货。当年有奸细作梗才让这样一个血脉平平的人冒充了凤家的女儿。
谁知这次的战事却让凤家因祸得福,他们找到了真的。凤捣仪的女儿。
所以凤千藤这个假的已经没用了。这等险些让凤家血脉不保、让他们蒙羞的奸诈狡猾之徒,必须以死谢罪。
“凤家说不介意我们代劳,只要事后将凤千藤已经破裂的内丹交还给他们就行。”
修士说完,没等到徒为回话,自顾自地又添了一句:“本来我以为凤千藤力量尽失,凤家血脉彻底绝迹,凤家终于要跌落神坛了呢,真是可惜。”
宁叹雨在旁边看见徒为侧脸紧绷,不安地喊她:“徒……徒为……”
“那我娘的打算呢?”她没理,平静地问。
修士道:“夫人现在哪有空管她呀,只说等明天一早就找人把她从城里丢出去。外头又是妖兽又是魔修的,她不可能活下去。就是回收内丹的时候要跑一趟。可惜了咱们那两颗九转回魂……哎哟!”
徒为一脚过去将他踢翻,修士痛得大叫:“大、大小姐你什么意思!”
她已经头也没回地走了。
凤家传来的信不出半刻钟便段家上下人尽皆知,估计很快全修真界都要知道了。
知道他们那样称赞崇拜的,靠努力扭转了命运的天才根本就不存在。血脉是假的,占星谷的预言跟她一毛钱关系也没有。从头到脚就是个血脉里只有谎言的假货。
“还好和凤家的婚契没成,否则这不是咱们家吃亏吗?”
“这么一想,死的如果是她该多好。没有先祖血脉的凡人,修炼个金丹也就到头了,可我们少爷还能往上走啊。”
越靠近吕闻优的主屋,路上的修士就越多,这些讥诮愤怒轻蔑的话传进徒为耳朵里,好像在她心头也重重刮了几刀。
应该是散会了,屋里没几个人,徒为要抬手叩门,里头传来她娘的声音:“进来吧。”
她垂着眼皮,慢慢走进去。
吕闻优和以前没有任何变化,依旧美丽从容,笑颜无害,对她也像四年前一样亲昵,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小宝怎么还在呢?以前回来待不到半天就要走的。”等她坐下,她坐过来搂住她:“想阿娘和你爹了?”
徒为问:“你要杀嫂嫂?”
吕闻优叹气:“一开口就是这个?小宝比起我这个阿娘,更喜欢凤千藤?娘可真伤心。”一边说伤心一边拿不容拒绝的目光看她:“别叫她嫂嫂,徒为,她没有凤家的血脉,怎么配当你哥的道侣?”
徒为抬头看她。
那双眼睛黑漆漆的闪着锋利的亮光。
“现在战事紧张,凤家自顾不暇,根本管不到咱们这边。”她问:“娘就不能不杀她吗?”
这大概是徒为这四年来第一次说出这样类似祈求的话。
明明从那天开始她就再没有好好跟她说过话,碰面了也避着她的视线,最后连家都不回躲到了神清宫里。
吕闻优笃定她不出多久就会主动放弃。
修炼不是易事,没有引路人的修炼更是如此。
徒为有天煞命格,就算天赋超乎常人。没有她提供环境,她也必定只有庸碌无能这一个结果。
吕闻优一直在等,等徒为哭着回来跟她说自己错了,说她果然还是要放弃修炼。
可等了四年,最后她等来了这样一个眼神,这样一句请求。
“……徒为觉得,娘会答应吗?就为了一个废人?”她道。
徒为没说话,好像早就料到她会这么回答。再也不是四年前那个被她说几句就红眼睛的孩子。
“徒为。”
徒为挣开她的手站起来,吕闻优叫住她:“如果你愿意自废修为,从此往后都乖乖待在家里,娘就答应你的请求,怎么样?”
“我会让凤千藤活着,不让任何人伤害她。徒为可以在家里和她一直在一起。”
这条件也是一种不坏的选择。
从前的徒为也许会认真烦恼一番,现在的她却不会再动容。
“徒为!”
踏出房门前,吕闻优从椅子上猛地起身。
“娘是为了你好。你以为天煞命格的命运是那么轻易就能反抗的吗?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你的嫂嫂,我们,段家!什么都没有了!你看看你阿兄!”
徒为回头望向她,忽然想起吕闻优才刚刚经历了丧子,她眼中哪还有刚才的笑意,只剩复杂又浓烈的情绪在不住摇摆。这似乎是她十七年来第一次看见她娘这副模样。
“对不起,娘。”她道。
“如果我不记得上辈子的事,大概就会成为你期望中的那种孩子吧。”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她又说了一遍,转身离去。
入夜。
宁叹雨因为担心来看了她一次,见她身上没缺胳膊少腿才算松口气,她以为徒为肯定会被吕闻优揍。
“那你今晚就住家里了?以后也一直在家里就好了。”
“那神清宫的事谁来管?”
“那倒也是……算啦,明天我早点来,咱们一起出门吧。”
宁叹雨说完挥挥手,身后徒为忽然喊了她一句。
“…谢谢你,这四年来帮了我不少。”
她一愣,笑道:“干嘛突然这么肉麻!你不也教我修炼了吗,咱们是双赢。行了,再不回去我爹又要吵了,我走了。”
待人走后,徒为又躺了一会方才翻身下床。
她傍晚从吕闻优那里回来后下山去了趟神清宫,石像老爷子听了她脑中那个大胆的计划,乐得直拍手,说一定要帮她。
“虽然你一半是无师自通,但也有一半是我的功劳,我也算你半个师父。徒弟有求,我怎么能不帮忙呢?”
徒为:“你明明就是觉得好玩吧?”
“呸,瞎说!你把手伸过来。”
徒为照做,石像老爷子的残影便在她手中化作一尊小型香炉:“很好,就这样把我带回去。吕闻优和段展我来搞定。”
徒为问:“你不是必须依附于石像吗?”
“以前是。但这四年来吸收了一些你的灵力,我恢复了百分之一……哦不,万分之一的力量。反正就是可以动了。嗨呀,小宝,段家只有你是特别的。”
“别叫我小宝,好恶心。”
此时此刻,夜深人静,徒为掀开窗,将香炉法器放在窗前,自香炉中便飘出一股白色的烟,顺着主屋而去。
谁也没有察觉她走出房门来到了凤千藤的破败小院。
那人仍静静躺在榻上,脸色苍白病态,没有好转,也没有任何清醒的迹象。
徒为抱他的时候捏住他软和的手,那低得吓人的体温让她眉头皱了皱。
“嫂嫂,我带你走,我们去外面找更厉害的丹修治好你,好不好?”她蹲下身搀扶着人坐起来,让他上身倒在自己怀里,拍拍单薄削痩的脊背。
没有回答。似乎是想汲取她的体温,动作缓慢地,本能一样地将脸往她颈窝里凑了凑,手指也揪住她的衣角。
像是弱小无力又畏惧寒冷的动物。
有点痒。
徒为一用力,将人抱起来。
轻得异常,根本不像是有血有肉的大活人。
这就是那个丹修所说的副作用。
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凤千藤这个人已经再也和强大二字挂不上钩,可能都不需要吕闻优特意扔到野外,只是放在这里,不出几天她就会自己静悄悄地死去吧。
“但我不会让你死的。”
徒为低头亲了亲怀中人温凉干涩的唇,小狗舔舐一样从姣好的唇际一直舔到下巴尖,听凤千藤被吻得不禁从喉咙里漏出含糊的嗯声。
应该是能感觉到什么,眉梢拧了拧,但却没有力气伸手推开自己,虚弱到连这么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到。
徒为想笑,又有点心疼,所以不管对方的拒绝,掐住他的下颌,又用力在人的唇上吻了一次,本想用牙齿咬出属于自己的痕迹,但忍住了。她很快松开。
段家通往真雷镇的路只有一条,就是那条她永远只能在身后仰望凤千藤的山路,冬日已去春日到来,厚雪早已消融,也就只有那巍峨的山门关巨石还有点从前的影子。
犹记得四年前,吕闻优在这里对刚刚筑基的她说“只要你能踏出山门关一步,我就让你去”。现在她不仅能踏出去,还让所有人毫无察觉。也不知道她娘知道了会作何反应。
早就不一样了。
“徒为!”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她回头,竟是宁叹雨站在长夜中,显然早就在门口等她。否则那尊香炉应该将她迷倒了。
“你要去哪儿?”她巴巴望着这边,声音有点抖。
徒为道:“你猜猜。”
“你还有空给我说笑。我不想猜。”宁叹雨扁着嘴:“你就不能不走吗?以后段家谁和我玩。”
“你怎么还像个小孩子。”
“如果徒为能不走,我宁愿当个小孩!”
她抽了口气,要哭似的:“但,你还是要走……是吧?”
徒为没说话,沉默代表她的回答。
宁叹雨道:“外面和家里不一样的,出了真雷镇,到处都有魔修……”
“我知道。”徒为说:“你白天不是说想去边界地找我哥吗?你去不了,我替你去吧。把杀了我哥的人找出来,替他们两个报仇。”
宁叹雨表情一苦,眼圈红了:“你真的想好了?只为了一个凤千藤,哪怕从此往后都不能回段家了,你也不后悔?”
她颔首,好像没有丝毫犹豫。
“她已经是我的了。我不能让她死。”
“所以宁叹雨,我走了,你多保重。”
作者有话要说:狼崽就是无视拒绝也不管人清不清醒都会为所欲为
下章入V了家人们,4号0点直接发万字章,所以3号就不更了,我狂写一天应该能写得完啵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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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在2022-12-01 21:50:20~2022-12-02 20:58: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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