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为一路冲进屋的时候,吕闻优和段展正和一帮修士开会,氛围很紧张。她听见其中一个修士在说:“……魔修大军规模不小,他们胆敢如此行事,魔神极有可能已经苏醒。必须立刻应击。”
吕闻优看着自己的指甲:“我不已经派人支援紫霄宗了?”
“夫人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少爷和千藤尊者也该……”
“砰”
她一拍桌子,四下静声。
“我说我要让他们在家里多留两日,你们谁有意见?”
修真界众人都知道,段家这位夫人曾是极中门的最高长老,性子温柔只是表现,就像棉花里塞了刀子,你敢上手忤逆必然被划一掌的血。
她不顾已然冲向修真界大阵的魔修,也要在这个关头让自己儿子和凤千藤成婚礼成。
“可是夫人,咱们就算没意见,凤家那边又该如何?”
“魔修突袭分了两路,一西一东。东边有紫霄宗,西边就是凤家。他们现在可无暇顾及咱们。更别说两地相隔千里之距,只要生米煮成熟饭,他们能怎么样?”吕闻优笑得轻松,也不容置喙:“下去吧,做好自己该做的。不出意外,这一仗不会那么简单就结束。”
屋中众人退散,徒为在门口还没想好说辞,吕闻优先道:“小宝什么时候学会偷听了?”
徒为干脆进去:“是声音自己漏出来了。”
她娘咯咯轻笑,倒也没怪她:“过来坐吧。小宝有什么事?”
徒为本来想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但不用想也知道。
魔门派遣了十万大军进攻仙门,出乎意料。这一仗要是打起来,多半不是短短几年就能结束的事。就像二十年前的那场大战一样。
而她哥和嫂嫂作为数一数二仙门的子孙,自然要上战场。
到时候几十年几百年一晃过去,变数也多。她娘对凤家的血脉执念颇深,自然要在生出变故前就让二人结合,将这件事坐实。
据说那天吕闻优赶到后山,大妖怪的分身已经不见踪影,只有段修远浑身是伤倒在地上。她对自己儿子也够狠心,先把人锁进房间布下阵法,然后才叫人给他治的伤。
凤千藤估计也是同样的待遇。
现在万事俱备,只等明天一早,婚宴礼成,结为道侣。
“哥和嫂嫂被娘关在哪儿?”徒为难过地垂下眉梢:“都是因为我昨天私自跟去,才害他们受了伤……我想去看看。”
虽然自己这演技有一半是真情实感,但吕闻优没说话,她心中难免打鼓。
好一会,她娘竟然展臂将她搂到怀里,笑眼弯弯,喜欢得不得了的样子:“我们小宝怎么这么乖呀。很担心你阿兄吗?”
徒为点点头。
“好吧,阿娘也可以告诉你。不过你得先陪我和你爹喝完这杯茶。”
她抬头,她爹沉默地在对面冲她笑了笑。
“……好。”
这茶一喝就是一上午,告别恋恋不舍的吕闻优,徒为直奔她哥所在的地方。
为了不让任何人打扰,这处院子在段家本宅的偏僻之处,凤千藤似乎被锁在另一头。
天锁法器加持下的禁锢咒坚固无比,除非修为远超于施法者,否则无法打破。
徒为得了她娘的许可,倒是轻轻松松就进去了。
她哥的状态比她想象中要好,伤彻底好全,就是上半身啥也没穿躺床上那样子有点没紧张感。
看见她的时候很激动,把她抱怀里念叨了好几句“吓死我了你没事就好”云云的话。
比起当事人,徒为的脸色反倒更凝重一些。
“我听说,明天就是你和嫂嫂结为道侣的婚宴?”
段修远心里只想去拯救宗门于水火,如今被关在这儿只能干叹气:“没办法,这是娘的决定。不这么做,她不会让我走。”
“那不也挺好的,哥为什么不乐意?你不喜欢嫂嫂吗?”
“……”这话成功让他面色复杂地陷入沉默,拍拍她的脑袋,声音沉闷却似乎藏着某种坚决:“我答应了凤千藤,我不能说。但总有一天,阿兄会把真相告诉你的。”
从段修远的院子出来,徒为来到关凤千藤的地方。这似乎是段家之前就准备好的婚房,宽敞明亮,要是挂上些红灯,大概会很喜庆。
她没急着进去,在院门口站了一会才像重获勇气。
靴子踩在雪上,嘎吱嘎吱地响,这声响让椅子上的凤千藤抬头,正好与她视线相撞。
没有想象中的狼狈,昨天那副痛苦虚弱的模样也荡然无存,她坐在那里像什么都没发生,甚至还慵懒地喝起了茶。
“……”
怎么一个二个都这么没有紧张感?
“来了招呼都不打?”凤千藤道。
徒为这才从嘴里憋出一个“嫂嫂”,走过去又只是站着。沉郁的表情被凤千藤尽收眼底,面上不显,示意她坐。
二人一时无话。
重新煮茶泡茶的间隙,徒为又打量了几眼这座装潢奢侈的屋子,果然还是忍不住问:“嫂嫂明早要在这里和她哥成婚吗?”
凤千藤口吻很无所谓:“大概是吧。”
徒为不说话。
“怎么?”
“嫂嫂就不觉得,我娘的做法有点专横?”
“是有点。但我猜到多半会这样。”
没人会做捞不到好处的事。凤家在这场婚契中就是这样的存在。所以他一直在想,魔修突然进攻,一来就直接深入段家的地盘,有没有可能其中藏有推手?
无影早就脱离凤家,他的话,凤千藤可不会蠢到尽信。
“不过具体的我也只是猜测。你只要知道你娘这么做,并不是突然变卦。只是双方从一开始就不是真心的。”她替徒为斟茶,声音平缓。
好像一点也不怪吕闻优,甚至把凤家放到了对立面。
但徒为心里不认同吕闻优的做法。
虽然认不认同都没用。没有足够力量的自己,只能在这里和凤千藤喝几杯茶,被安慰几句,然后任由事态发展。
…那和上辈子的自己,有什么不一样的?
一杯茶饮尽,外头有点冷下来,凤千藤看徒为直吐白气,要开口赶客,却听她忽然道:“嫂嫂,那本剑谱我还有最后一套没有练完。你可以看着我练吗?”
凤千藤这下懂了,原来她特意跑来不是因为关心自己,只是为了修炼。也难怪,这孩子比她哥都要努力。
“行啊。”
青霜剑昨天虽然掉在地上,但被徒为眼疾手快也一起带了回来。据凤千藤说其中宿有剑灵,但自己修为太低,感应不到。
“等你境界至结丹时,大概就能看见他。他说他挺喜欢你的。”
“……”不必,我只喜欢剑的主人。
最后这一套剑招,徒为练了好几天,一直没能学会,有一个地方很难,老犯错。她之前就想让凤千藤教教自己,但最近突发事故太多,自然也没了那个空。
又错了一次后,剑险些落地,她扭头望着人,那模样莫名可怜:“嫂嫂……”
倘若放在从前,凤千藤绝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耗费宝贵的时间来教一个孩子修炼。
毕竟他不喜欢小孩,也没兴趣做节外生枝的事。
“这儿不对。”他起身绕到身后托住她的手臂,一只手伸到旁边拍她的腰侧:“发力时,要往右边转。不然没法做出下一个动……”
声音一顿,他抽回手。
徒为不解侧眸:“然后呢?”
凤千藤抿唇:“要领就是这样,你自己试试吧。”
“好。”
凤千藤后退,掐着自己的指尖心想,虽然对方只是个孩子,但自己是个男人,刚才不该……
到底装了太久的女人,连这点分寸感竟都迷失了。
“嫂嫂!”他正想着,徒为忽然抬高声音转过来:“是这样吗?”
她流畅地转动手臂,这一次,青霜剑朝前打出一道漂亮凛然的剑气。
他倒有些意外她领悟得这么快:“嗯,不错。”
徒为被她夸得难得激动,于是本来就想做的事没了任何犹豫,一把抓住她的手:“那我做得这么好,嫂嫂可以给我一个奖励吗?”
凤千藤挑眉:“你想要什么奖励?”
“我想喝酒。”
“?”
为了证明她没听错,徒为指着屋内又说了一次:“我要没猜错,这里本来就放得有酒。”
修真界结为道侣的仪式一切从简,唯一留着的传统可能也就是喝交杯酒。
所以徒为还真没猜错,屋里确实放得有一壶清酒。
“嫂嫂喝不了酒吗?”
“……那倒没有。”相反,凤千藤酒量挺好。
“那我去拿来。”
徒为不由分说进屋将酒拿出来搁在桌上:“嫂嫂陪我一起喝一杯吧。”
她神情坦然,目光明亮,好像真的就只是练剑练兴奋了想和她一起小酌一杯。
凤千藤心底那点疑惑刚刚升起便消散。小孩子对什么都是新奇的。
“行吧。”
已经过了午后,外头越来越冷,徒为的四肢却很热,只有她知道自己这个行为的意义。虽然有点占便宜的意思。
把酒推到凤千藤面前,她问:“嫂嫂有和我哥喝过酒吗?”
凤千藤捏着杯子端详:“没有。”
“但明日的婚宴,你们不是会在这里喝交杯酒吗?”徒为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可惜嫂嫂在这里的第一杯酒已经被我先抢走了。”
唯一有点遗憾的就是,这不是交杯酒。
她仰头将酒饮尽,火辣辣也仿佛没有知觉。
入夜回来后,徒为早早上床躺下,丹田内发烫发热,这是即将突破的征兆。但她现在满脑子都是明天的事。
她不想看见凤千藤和她哥喝酒,不想他们结为道侣,不想她彻底变成属于别人的人。
但就算筑了基,自己好像也没什么办法。
已经来不及了?
已经……
她的意识朦胧,渐渐坠入黑暗,身下床榻像柔软的浪潮将她包裹,但很快又开始不安地翻涌。
那摇摇欲坠的祥和日常终于被彻底推倒了。
“大小姐。”半夜被响动惊醒,侍女冲她道:“不得了了,少爷和千藤尊者破坏法阵逃出来了!”
此时夜已深,段家里外却灯火通明,徒为赶到时看见数十个修士围在段家山门关前。她娘在,她爹也在,连宁炼器师也来了。
他们对面,隔着一段距离站着段修远和凤千藤。气氛剑拔弩张,显然不容任何人再靠近一步。
吕闻优在笑:“你们到底是怎么逃出我的禁锢阵的?嗯?修远?”
她哥从前最怕这个娘,此刻却毫无畏惧的模样:“凤千藤猜到你会动手,所以我们也留了一手。抱歉,娘,你就让我去吧。”
“我从没说过不让你去。”
“紫霄宗宗主对我有恩!再晚一步也许就来不及了。”他急道:“娘从前教我,降妖除魔才是正道,魔修不绝,仙门将永无宁日。那现在又为何不让我去?”
“伯母。”凤千藤手中剑光闪烁:“上古先祖的力量,你应该听过。你想在这和我们打个两败俱伤?”
这正是段家修士明明全聚在这里却没人动手的原因。
他们一帮人加上一个吕闻优和段展,肯定不至于对付不了二人。就算再天才,也还未羽翼丰满罢了。可一旦打起来,这边的损伤也将是巨大的。
如今都抽不出人手去应击魔修,他们却要在这里内斗吗?
不管吕闻优怎么决定,他们都是不想的。
见她不说话,凤千藤又添上一句:“伯母,如果我答应你呢?无论这场仗要持续多久,我都不会和段修远解除婚契。不管凤家作何决定。”
这话落地,周遭寂静,吕闻优审视似的目光就像冬日彻骨的西北风吹过来,让人不禁心中生畏。
也不知这样过去多久,她终于咧嘴笑道。
“你们执意要走,甚至要冲我拔剑相向!我还能怎么拦?难道要让自己的兵打自己的将不成?”她笑完脸色便沉下来:“千藤姑娘,别忘了你今天在这里给我的承诺。”
“自然。”凤千藤道。
这就算过了他娘这一关了,段修远顿时长舒口气,一背的冷汗将衣服打湿。
“那爹,娘,我们走了。此去不知多少年才能回来,但没事,儿子肯定将魔修大军打个落花……”
“等等!”
人群中忽然有人喊道:“哥!”
那个影子跌跌撞撞,一路撞开周围的修士,几步冲到他们眼前。
“小宝?”
徒为喘着气,外袍都没怎么穿好,吕闻优惊讶:“谁让你到这儿来的?”
她没理会,望向前方两道身影:“别走,我想和你们一起去。”
段修远一愣,以为她在说笑:“小妹说什么呢,阿兄知道你怕寂寞,但我们是要去揍敌人的。”
“我也可以。我不怕。”她道:“带我一起去。”
“小妹,你……”
徒为知道他不信,干脆聚气于掌中,她好像看到凤千藤在轻轻冲自己拧眉,那目光很冷带着警告,她当然知道在这么多人面前施展灵力的结果是什么。
可除此之外还能怎么样?
眼睁睁看着他们两个离开,然后也许大几十年甚至一百年都不会再见吗?
那她努力修炼还有什么意义。
这和上辈子的自己又有什么区别。
她已经将那本剑谱彻底融会贯通,筑基也不过眨眨眼睛那么简单。
她抽出宁叹雨昨天拿来的那把法器,运出罡风与西北风相撞,周围被卷起一阵强劲的余波。灵力四散。
众人见状,无不呆愣失语。
毕竟,谁都知道段家的大小姐没有修为,是个天煞命格的废物。可她怎么,怎么会……
“怎么回事?”吕闻优是最快回过神的。
徒为一辈子也没见他娘摆出过这么可怕的表情,神色深沉,好像能压得她喉咙发不出声音。
“小宝,我在问你,怎么回事?”
徒为不闪不躲:“就是娘看见的这样。”
“谁教你的?你从哪学会来的?”
“…这我不能说。”她看向段修远:“但我不是没有力量的,哥也看到了吧。我要和你一起去。”
“徒为……”他皱眉哑然:“你知不知道天煞命格……”
“我当然知道。我都说了,我不是小孩子。”
她严肃地说,在吕闻优听来却似乎是一句格外滑稽且天真的话。
“你不是小孩子?”她道:“徒为,大人做事都讲后果,只有小孩才不会。你哪里不是小孩子?”冷道:“拦住大小姐。”
旁边段家修士应声捏诀,徒为只觉手脚突然被一条无形的锁链捆住无法动弹。
吕闻优道:“走啊,徒为。你今日如果能从这山门关往外迈出一步,我就让你跟他们去。怎么样?”
这对一个刚刚筑基的修士而言,无疑是不可能完成的事。
就算她尝试着用尽浑身力气,耗尽丹田灵力,牙齿咬破口腔,也没能破坏那股施加在自己身上的禁锢咒,更别说往前走了。
徒为抬头看向远处二人。
段修远有些不忍,撇开头去不看她。
凤千藤倒是面如止水,虽然还是温柔,但那眼神好像也在说她做了个愚蠢的决定。
“哥、嫂嫂。”她不禁叫了一声。
段修远背过身。
凤千藤淡淡苦笑:“徒为,你知道的,你不能跟来。”
尽管她用力得手腕被禁锢咒勒出了深深的印子,脚下泥土都被踩得凹陷,可无用功就是无用功。横在她眼前的鸿沟不可跨越。
吕闻优想伸手阻止被她拒绝似地避开视线,她也不恼:“你觉得娘是个恶人是吗?”
“……”
“那娘今日就偏偏要做这个恶人了。”
她笑:“从前你只是凡人之躯,娘从未要求过你什么。可如今你既然迈入仙途,那就要明白这就是仙门的做法。”
“你以为自己升上筑基,很了不得是吗?不过一个筑基修士,多得是人抬抬手指就能将你碾碎。在修真界是这样,在魔修面前,更是这样。”
“你今日连家中随便一个修士的禁锢咒都无法打破,却还要跟我谈你能上战场杀敌吗?可笑不可笑呢?”
吕闻优慢慢踱到身前,居高临下地与徒为抬起来的目光对视。那双眼睛倔强,凛冽,但又实在很稚气。
她不禁抬手抚摸她的眼皮睫毛,说的话却十分残忍。
“我不知道你偷偷修炼了多久,但段家血脉如此优越,你却只达到区区筑基。娘不如就告诉你吧,只凭如今的这点微薄执念和努力,你什么都做不到。跟着他们去了,也不过拖人后腿,死得窝囊。”
这话就有些太过了,徒为一颤,嘴唇咬破了皮才没让眼眶发红。
段展拉住吕闻优不让她再说。
“徒为,听话。跟你阿兄和嫂嫂道别吧。”
山门关外,段修远大概是不想让她看见自己的表情,头也不回说了句:“阿兄白天跟你约好了的,等我回来。”
她又看向凤千藤。
她一身白衣立在远处的茫茫雪景中,就像三年前的那天一样。
自己只能站在身后问她你什么时候再来,永远不被允许主动踏出一步。
到头来,仍旧没有任何改变,什么都没能拥有。
她眼底起雾又模糊,嗓子堵塞得怎么也说不出话,只能看见她低头再抬头,冲自己无言张嘴做了个口型。
那意思是:“徒为,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