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下是段家负责管辖的一座城镇。
这是共生契约。凡人负责供奉仙家,仙家负责保护凡人免受妖兽侵袭。
但徒为这十三年出门的次数屈指可数,说熟也不怎么熟。但没事,她哥熟。
“……”
此时此刻,段修远大步流星走在她右边,一张臭脸拉得老长,看着怪吓人。
从出门到进城,这人一直这么个状态。
徒为瞥向自己的左边。
同样的默不作声,或者因为凤千藤那张脸好看得不行,瞧上去就比段修远温柔很多。
但还是气氛险恶。
“你们饿吗?”她只好跟个和事佬一样问:“要不吃点东西?”
段修远:“我早就辟谷,不吃。”
“那买点什么?”
“没这心情。”
“去茶楼听听书?”
“和这人一起?绝不。”
“……”
街上行人路过时纷纷躲避。
连徒为也受不了这低气压。
已经不像逛街,像地头蛇出来收保护费。
“哥……”她跟段修远讲:“你也不用在大街上就给嫂嫂甩脸色。”
段修远嗤声:“我看他本人挺乐意啊?”
凤千藤垂着眉梢,乍一看是一副平静温顺的姿态。
他又不爽:“你装哪门子无辜?难道还是我的错了?”
眼看她哥怒气值节节攀高,仿佛要当街动手,徒为拽住他的衣角:“哥,你看那是什么?”
这是小妹头一次来镇上,段修远不想破坏她的体验,收起拳头:“哦,那是卖首饰的。”他道:“这样吧,你叫我一声好阿兄,一会喜欢什么,我都给你买。”
“你有钱?”
“宗门都倒贴我灵石,我会没钱?说吧,你最想要什么。”
徒为道:“我以前最想的是吃饱饭。”
他愣住:“爹娘亏待你的吃食了?”
“那倒没有。”
这是上辈子最想的事。
现在,生活很好,暂时想不出特别想要的东西。
总不能在这里说我想要你的小女友。
那自己可能就是一具尸体了。
最后徒为拉着二人走进街边的一家冰点铺。
店内人声嘈杂。段修远和凤千藤都没要吃的,大概修了仙就会丧失一些原始欲望。
可徒为喜欢吃东西。她喜欢饱腹感。
指着菜谱点了两碗冰汤圆三碗糯米糕,段修远在旁边怂恿她还可以再多吃点。
“以后说不准生得比我还高还壮呢。”
“那倒不必。”
徒为没记错的话,凤千藤和她哥同岁,明明是女子却只比她亲哥矮了一个头。
她在同龄人里挺高,但和凤千藤一比,只到她肩下一点。
嫂嫂吃什么长这么高的?
“徒为不想长高吗?”凤千藤捏着茶盅随口问。
徒为立刻道:“我想生得和嫂嫂一样高。”
段修远:“没志气的东西。咱们要长就长得比他高,让他只能抬头看你,懂不?”
“……”
好幼稚的胜负欲。
冰点在这时被端上来,旁边几桌人的声音也飘过来。
段家管辖下的城镇不仅繁华,人民安逸指数也高。这人一安逸起来就容易闲得慌,具体体现在喜欢凑热闹和聊八卦。
在徒为看来,这些人显然就是。
“——真假的?段家和凤家缔结婚契了?”
“千真万确。我听神清宫的人讲的。”
“这两家不是死对头吗,这都什么事儿啊。”
“怪不得段家正事不干,天天派人来镇上收这收那,不会咱们上供的东西最后都流进凤家的口袋了吧?”
“还真有可能。凤家毕竟是上古先祖的后裔,段家算个啥,这回抱上了金大腿,不赶紧巴结巴结,凤家那位‘公主’一个不高兴就把段家少爷踹了他们上哪儿哭去?”
“哈哈哈哈哈有道理,有道理!”
那一桌人边笑边喝,话题很快变到别处。
徒为:“……”
面前的桌子陡然一震,是段修远站了起来。
凤千藤头也不抬:“这些凡人可不是你家养的修士。你去闹,是理亏。”
段修远一把将她手边的茶壶掀翻在地,滚烫的茶水瞬间溅湿凤千藤半侧身体,他冷笑道:“是,你当然无所谓了,又没骂你还捧你呢。被叫公主公主的你不觉得恶心还挺受用。”
凤千藤:“……”
他觉得跟他多说一个字都是烦躁,踹了脚凳子扭头离去。
徒为起身来到凤千藤身旁:“嫂嫂,那壶茶还很烫……”
“无妨。”
的确是滚烫的水,换成凡人估计得脱一层皮。
凤千藤又不是凡人。
但徒为不由分说,蹲下身强行抓过她的手腕将衣袖撩开。
冷白的皮肤上赫然留有一片红印,然后在她的注视下渐渐消失。
凤千藤轻轻挣了下没挣开也就随她看了:“我说了,没事的。”
徒为道:“但我哥有点过分。”
她眉梢紧皱,像要把他的手臂盯出一个洞来。
凤千藤顿了顿,倒没想到这个基本没见过几面的孩子会这么关心自己:“他在气头上,也在所难免。”
“……”
哪在所难免了?
“你就那么喜欢我哥?”她冷着脸放下她的袖子,自袖中忽然掉出一个物什。
那是一只蚕丝编织成的娃娃。是徒为三年前给她的饯别礼。
她一愣:“嫂嫂一直把它带着吗?”
凤千藤倒不是特意随身携带的。
这玩意半个巴掌大小,不占地方,再说,把人家送的东西丢了也不大好。
仅此而已。
要不是这次回来,他都要忘记段修远还有这样一个妹妹了。
想起她刚才担心自己的样子,凤千藤到嘴边的话停住,改口道:“这毕竟是徒为亲手做的。”
店小二很快赶来将地上收拾干净,又给二人端了壶新的清茶。估计认出他们的身份,反过来给二人赔礼。
凤千藤叫住他付了两倍的钱:“赔你们的茶壶。”
被将来的道侣这般对待,她却好像习以为常。
徒为心里很不舒服:“嫂嫂。”
“徒为今年几岁了?”凤千藤转回来问她。
她不明所以:“十三。”
“你不太像十三岁的孩子。”
“经常被这么说。”她捏着勺子的手一停,抬眼问:“嫂嫂觉得我是小孩子?”
凤千藤好笑地眯起浅眸反问:“你不是?”
“我不小了。”她严肃道:“嫂嫂也就比我……”掰了掰手指:“大了八岁而已。”
她想说在修真界相差一两百岁结为道侣的都有。凤千藤和自己这点岁数差距,实属算不了什么。
“是。”
可她根本不作反驳,只是平淡地、如同纵容孩子一样地附和了她的争辩。
徒为:“……”
吃完冰点,二人起身准备去找段修远。
真雷镇地广人多,徒为也没真的想找她哥,慢悠悠逛着逛着就来到中央的神清宫。
这是段家在真雷镇的寺庙。
台阶往上,有一座段家祖先的小石像。凡人烧香供奉所凝结而成的信仰会被这尊石像转化为天地灵气,供段家修士修炼。
她爹说过此物价值不菲。
凤千藤在那台阶下驻足看了一会,忽然开口让她在这等等。
徒为摇头:“嫂嫂要去上香?我跟你一起。”
可凤千藤显然不是来上香的。二人迈上石阶,从宫内迎出来一少年修士,凤千藤没头没尾问出一句:“谁弄的?”
这修士是段家派遣驻扎在镇上的,平时负责管理各类事务。
“千藤姑娘……!您这话是何意?”他笑得很勉强。
凤千藤伸手一叩,透明屏障粉碎,原本完好无损的石像竟从中间断裂,段家祖先的脑袋无情落地。
徒为:“……”
少年修士:“啊啊啊啊啊!!”
他手忙脚乱捏诀造出结界隔绝外界。
凤千藤嗤笑:“凡人也许看不出来。但来个修士,你的伪装术不就暴露了?”看了眼脚边的石像:“是你弄坏的?”
修士青着脸怯怯道:“不是,这是事出有因……您听我解释……”
据这修士所说,他名叫宋衍,是新上任的。
凤家和段家明争暗斗多年,一朝结亲,为表亲近,一年前互相派了自家修士前往对方的寺庙。
照宋衍的说法,凤家的修士刚来时还和他相处融洽,但没过多久就偷懒耍滑,诸事不做,自己替他擦了不止一次屁股。
最后忍无可忍大吵一架,凤家修士指着他鼻子嘲笑:“你们少爷不就是贪图我家大小姐的上古血脉吗?本事没多少,还想吃天鹅肉。小心我回去告你一状,到时候婚契作废,你看段家那两个老的怎么收拾你。”
宋衍怒极,当场和他扭打在一起,法术仙诀乱轰一通,打到后来两个人都动弹不得才算完。
“结果……我第二天照例打扫的时候,就……”
“就发现石像坏了?”
宋衍点头:“我们打起来的时候分明离得不近……不知怎么就……”
可除了不小心,也没有别的解释。
修士不会干这事。
城外有护城结界,妖兽进不来。
而魔神早在二十年前便陷入沉眠,魔修也元气大伤。直至今日都不曾见他们再现身。
更别说这座城镇就在段家山脚下,魔修要来也绝不可能到这里来。
眼下,偷摸给石像施法伪装的事暴露,少年人畏畏缩缩低头。
“求千藤姑娘不要告诉少爷,不要告诉家主和夫人。”
这弄坏的不仅是象征,还有储存在其中的信仰。
宋衍犯的错,足够被投入焚烧炉——自己变成灵气来赔罪。
凤千藤没理会他的求饶:“凤家修士呢?叫他出来,就说我来了。”
那修士据说事发后一直卧床不起,病得要死不活,现在被宋衍带出来倒是手脚利索了,一见她就跪地哭喊:“大小姐!大小姐您总算来了,段家的把我欺负得好惨啊。”
宋衍气急:“你瞎说什么!”
“我瞎说?不是你自己打坏了石像硬要栽赃给我?大小姐,我冤枉啊。”
砰砰砰。
这人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凤千藤冷笑:“谁负责神清宫,谁就得担责。求饶能躲得掉?”
凤家修士心中诧异,他级别低,从未跟凤家这位大小姐说过话,只听说她性情温柔,不像是会说这种话的人:“可是,如果大小姐亲自去跟段家解释——唔!!”
徒为基本没看清他是怎么飞出去的。
只知道凤千藤抬起修长冷白的手指,那修士就如同渺小的蚂蚁遭遇狂风席卷。
神清宫的石壁内霎时嵌入一条人形轮廓。
——血溅当场。
宋衍目瞪口呆,膝盖一软伏低在地,抖得像个筛子。
凤千藤踱步到他跟前:“放心,他没死。”
她的声音明明平缓温和,却让宋衍战栗不已。
“千藤姑娘饶命,千藤姑娘……”
“向我求饶,不如想想怎么把石像修好。”
宋衍泣道:“不行的。不是段家血脉的灵力,没法和石像共鸣……修不好的。”
若要修好,只能让段家人知晓此事。
那他必死无疑。
徒为适时开口:“不用让我爹娘知道,我哥不也能修好吗。”
凤千藤挑起优美的眉毛,却是问:“徒为要放过他吗?”
她道:“我不觉得这是他的过错。”
如果宋衍没说谎,这事何至于拿命来抵。
命是很宝贵的东西。为什么要浪费在这里。
凤千藤道:“可你阿兄不会这么想。”
大概如此。
段修远对人好也只是对自己的家人好。大道无情,修士向来没多少怜悯之心。尤其是仙门。
这种做错了事的,没有资格活下来。
“你也想让我饶你一命吗?”凤千藤冲凤家修士道。
他的肋骨全碎了,瘫在地上像团面糊,只能挤出含糊的单音。
大概是想的意思吧。
“那此事,只有今天在这里的四个人知道。”她道:“如果我发现这件事传回了凤家……”
修士猛地发出呜呜哭声。
她笑道:“好,我暂且信你还没蠢到那地步。”
徒为不解:“嫂嫂不想让凤家知道这事吗?”
“准确的说,是凤家和段家都没必要知道。”
“为什么?”
“为什么?”她理所当然道:“当然是因为两家也许会生出嫌隙,到时候和你阿兄的婚契取消可就不好了。”
徒为:“……”
“我哥那样对你,你为什么还是要喜欢他?”
某种冲动把这些字眼推到唇舌间,咀嚼几秒,理智让她咽了下去。
“不过怎么办呢。”凤千藤摸着下巴看地上的石像:“修不好的话,用我的仙诀暂时……”
“嫂嫂。”
徒为抓住她的衣角:“我可以试试。”
“你?”凤千藤挑眉:“你的确是段家血脉,可我听说……”
“对,我没有灵力。”她抬头,是一个乖巧的姿态:“但我很想修炼,也想帮上嫂嫂的忙。”
“……你可以教教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