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毕竟是在外修行,虑及“修真之人”的端正形象,重华冷哼一声,点头应了元宝的问题,便不再言语。
“好好,那咱们就算是一路人了,有重华师叔在,路上还能互相有个照应,挺好挺好!”元宝见状忙打圆场道,“咱们趁早吃饭吧,今天晚上得到那个村子住下,还有几十里路呢。来,这道菜看着挺爽口,师叔你尝尝……”
气氛终于稍稍缓和下来,四人在小酒馆饮食一番,继续往山村行去。
正值日落时分,夕阳在茫茫山顶苟延残喘,阳光逐渐褪去,暮色中几只黑鸦一掠而过,余下几声凄厉的啼叫。
此时一行人已经走到了山野深处,到处是高大密集的繁茂树木,巨大的枝叶遮蔽了已趋于残弱的日光,林间更显诡异阴冷。夜间偶有冷风袭来,头顶树叶哗哗作响,在寂静的山间显得格外嘈杂,扰得人心烦意乱。
在密林中穿行多时,沈卿等人终于抵达了传闻中暗生邪祟的山间村落——青山村。
明明正是日落烧菜做饭的时候,家家户户却紧闭门扉,连一丝炊烟也没有。眼前的村子萧瑟得不像有人居住,寂静得出奇,连呼吸心跳的响动都像被放大了数倍。
突然,黑衣少年瞳孔微缩,猛然回身朝元宝所在方向看去。
与此同时,重华亦闪电般回眸,冷冷肃然道,“噤声!”
面容尚且有些微稚嫩的少年瞬间心提到嗓子眼,他本就怕鬼,在宗门时,免不了被师兄弟们借这由头取笑。
此刻,他战战兢兢立在原地,脸色煞白,却丝毫都不敢动。
修仙之人的五感比普通人敏锐许多,元宝道行虽浅,此刻紧张得凝神屏息,也听到了些不同寻常的动静。身边似有“窸窸窣窣”的细微响动,接近的速度极快,瞬间已近在咫尺。
元宝后颈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脸色惨白,笑得比哭还难看: “什……什么也没有对不对?”
暮色沉沉,几人身影挡住了仅存微弱的光线,相隔几步的距离,已经昏暗得看不清彼此。
玉衡早已躲在黑衣少年身后,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忽而与元宝视线相撞。本就紧张万分的少年撞上小师妹不由自主朝下的视线,心里仿佛预感到什么,唇齿不由自主地哆嗦。
他仿佛僵住了,以极慢的速度缓缓向下看去——
一条蠕动黑雾化成的触手,悄无声息地绕过衣袍,缠上了他的脚踝,正在收拢。这触手如同阴冷黏腻的黑蟒,飞速攀附而上,引得众人脊背一阵阵发寒。
“咯咯……”少年紧张惊恐到极点,牙齿不受控制地碰撞着。
谢折玉皱眉,凝神掐了个法诀,正待出手。
“区区阴魅,竟敢寻上仙家作祟。”
一道清朗女声骤然响起。
重华冷然一笑:“我佛渡恶!”
少女青丝高束,双手合十,闭目观心,英气的五官竟现出几分佛陀的悲悯神色。
金色辉光铺洒而下,宛如圣光降临恶狱。
触手化为数股黑雾,骤然消散在佛法之中。
阴冷无比的寒意倏忽间褪去,元宝只觉得一股暖意覆裹全身,僵住的手脚恢复了知觉,少年急忙靠到重华身边,眼角似有几分泛红。
重华叹气,收了佛法手势,轻轻拍了拍少年的肩头。
“小师叔,那边好像有个孩子。”
一直沉默不语的沈卿兀地出声,那双狐狸一样的眼睛微微闪了闪。
谢折玉闻言,下意识看了看“玉衡师妹”,面上一滞,仓促转头,顺着她目光看过去。
明明少女声音正经,对上她明亮的眼神,那句话落在他耳朵里,却似有一丝细细的线反复缠绕,又甜又软。
他不敢细想其中缘由,慌张点头:“好像是。我们过去看看。”
众人小心翼翼走过乡间小路,来到青瓦白墙的低矮房屋前。
屋子大门紧锁,谢折玉抬头打量四周,发现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幼童,正趴在房梁上,一声不吭地看着他们这边。
幼童眉眼稚嫩可爱,此时皎月当空,映得他的双眼明澈如雏鹿。
但不知为何,谢折玉总觉得有些奇怪。
他运气凝神于双目,试图看得再清楚些。
见谢折玉望来,小孩“刺溜”一声,灵活地滑下瓦片,消失在夜色里。
“奇怪,这小孩明明看见我们了,也不给我们开门。算了,我去敲门吧!”
化作“玉衡”的沈卿快走几步上前,立在方才那幼童家门前,“叩叩”轻敲门扉。
连敲几声后,老旧腐朽的木门缓缓从里推开,发出沉闷声响,在这静谧无声的四周,拉长缓荡开来。
“吱呀——”
柴门留出一人缝隙,里面传来一道轻柔女声,细听之下,似有颤音。
“哪位?”
话音刚落,缝隙间探出半道女人身影,面容姣好,眸中满是警惕之色。
乍一看门外陌生四人,女子脸色微变,就要回身关门。
元宝一心挽回刚入村时被阴魅吓掉的颜面,连忙挡住木门,“这位……夫人且慢!我们是来除妖的!”
少年缓过心神,满脸严肃,“之前此地有何异常,还望夫人告知一二。”
……
屋子不大不小,正好三进带着一个院落。
主屋光线昏暗,女人将半台红蜡点燃,如豆灯光跳跃着,照亮室内光景。
她半倚在炕边,垂眸静静望着烛台,一滴烛泪缓缓划过。
女人冷不丁开口。
“你们快走吧。”
四人面面相觑,玉衡一脸天真,向元宝投去疑惑的目光,又转头看向案桌前的女人。
女人低垂头颅,毫无生气地涩声道:“先前也有仙门道长前来,说要除妖。”
“那后来呢?”
元宝急急出声询道。
女人缓缓抬起头,转了转黑沉沉的眼珠,盯向元宝,
“后来……”
不知从何时起,村里人都传闻,这青山村里潜藏着妖怪,家家户户皆是惴惴不安,生怕哪天自己家着了道。
人心惶惶之时,有一蓄山羊胡,着八卦袍的中年道长出现在村口小路上。
道长仙气凛然,听闻青山村的怪事后,胸有成竹允诺,定然将那妖魔捉拿,彻绝后患。
村民皆感激涕零,将道长奉为座上宾,尽心供养。
月圆之时,除妖之夜。
众人皆忐忑不安,道长却迟迟不见踪影,实在等不及,有那胆大的寻到其院里,敲门无人应答,只听得细微的水滴“滴答”声。
众人惊惶,合力推开门。
迎面是一张惨白浮肿的人脸。
道长头朝下挂在房间横梁上,早已气绝多时。两道血泪如壑蜿蜒而下,悬空而落,“滴答”作响,地上已经淌成小小的血泊,两颗眼珠掉在血泊中,被血泪污染得脏浊不堪。
胆子小的元宝听到开门那段,惊惧得向后一仰,险些撞翻了自己的椅子,在场的其他人也觉得浑身泛过一阵寒意。
烛火明灭,光影晦暗,女人的嗓音却冰冷得像在说什么寻常的乡野怪谈。
“若是打着除妖卫道的目的,劝你们快走吧。”
她忽而偏头望向沈卿所在,露出诡异无比的笑容:
“尤其是像你这样的。”
沈卿听见此话,弯眸朝女人无声一笑,黑白分明的眼睛清澈又干净。
月明星稀,夜间的寒意已经浸透了这间院落。
女人言罢,见劝不动沈卿一行,倒也没将他们直接赶出门,只是不愿让他们留宿屋内。
众人商议一番,都觉得女人刚说的那番话有些诡异,于是决定在院子里临时歇息,静观其变。
重华倚于树梢,闭目养神。元宝本有些害怕,耐不住困意,靠在重华身边树下,头如鹌鹑般轻点,也早已酣睡过去。
火堆渐燃渐熄,间或有噼里啪啦地声响,却丝毫没有吵醒雾蓝色琼帐里熟睡过去的黑发少女玉衡。
谢折玉挑起一根残枝,微弱火势骤而猛起,明灭火光映照在他面容之上,却无法驱散少年眼中晦暗。
这一路上,因着那双几分相似的眉眼,他屡屡失态,变得不似自己。
少年漆黑的瞳仁愈发幽深,他收整纷乱心绪,决定不再想那些失态的时刻。
仰首是如水夜色中淡淡月光,那年扬州的月,也如此刻般明亮。
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此刻的安静,在这静谧无声的夜,形成极为恐怖的惨嚎,打破了青山村的沉寂。
“是村南方向!”
重华与谢折玉瞬时起身,急急化作流光,驱剑赶去。
元宝唤醒玉衡,也急急紧随其后。
四人化作的流光直落,停在传出惨叫声的屋院正中。谢折玉迅速扫视一番,眼前的小楼漆瓦飞檐,游廊环绕而上,院子正中有一个小巧池塘,深浅看不分明。
与方才歇息的小院不同,这户似是富庶人家。
此刻,风吹过池中荷叶,凄然地沙沙作响,几不可闻的血腥气被风迅速吹散。游廊悬挂的数盏灯笼在漆黑如墨的夜里,氤氲着血红色的光,在风动之下发出艰涩的“吱嘎”之声。
众人在外院略略搜查,一无所获,跨步入了内院。
行至内院,血腥味变得浓郁起来。重华眉头紧皱,疾步向血气最浓重的一间走去,手腕一翻,指尖聚起佛法金光,将紧闭的门锁强行破开。
这间看起来是精致摆造的少女闺房,雕漆画玉的朱红色妆台此刻却淌着殷红的血,鲜血缓缓顺着木质纹路淅淅沥沥滴落,房间内到处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腥气。
有一妇人早已瘫软在漆黑雕花扶手凳上,神情崩溃如疯魔,紧紧揽着一旁犹带稚气的幼女。
妇人浑身绵软瘫坐,唯有双手使劲攥紧了怀中幼女的衣物,手指与手掌的连接处压迫出了青白的骨节颜色。
重华似是目不忍视,低眉俯身,试图将妇人的双手掰开,把幼女抱出。
妇人惨叫一声,试图抵抗,然而似是已经力竭,随即尖锐嗓音变了腔调,低低如泣如诉。
“求求你们……不要……”
谢折玉皱眉,顺着血迹一路看上去。
妆台正中间是一笺普普通通信纸,洇在鲜红血泊里,却未沾上半点血色。上面黑色着墨,大字写着——
“聘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