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武伯府,沈老太爷正喝药时,下人来报说世子又被打了。
老爷子药也顾不上喝,当即拄着拐杖便去了沈熠的院子,还没进门就听娄氏的声音传了出来:“我的儿啊,你这才好了多久啊又被人打成这样!那杀千刀的云氏仗着有成王撑腰,竟猖狂至此!老爷,老爷你要为熠儿做主啊!不能让他就这么白白的被人打了!”
沈经开在旁也是一阵咒骂,言语间都是对云殊的不满,却不敢提及成王半字。
两人说话间,见老太爷走了进来,心中怨愤更甚,纷纷开口。
“爹,您来看看您的孙儿,看看他这张脸,鼻梁都被打断了!这都是您挑的那位好孙媳做的!上次还可以推脱给成王,这次可是她亲自动的手,在场所有人都看着呢!”
“是啊爹,”沈经开附和,“我当初就说了退婚退婚,您非不肯。若非如此,现在又怎至于闹成这样?云氏说是高门大户,但云殊到底是父母双亡,缺乏家教,连当众打人的事都做得出来!这也就是没娶进门,若真娶进来,岂不天天还要让熠儿看她的脸色?”
沈老太爷走到床边,看到孙儿肿胀的面颊也是一阵心疼,但他到底还是理智的多,再加上对云殊多少有几分了解,并未第一时间做出判断,而是看向跪在房中的两个下人。
“今日是你们陪在世子身边,究竟发生了什么,成王妃为何要打世子爷,你们一五一十地说清楚!”
“爹你也太偏心了!这还有什么可说的?”
娄氏插嘴。
“云殊当众伤人,长眼睛的都看见了,这还有什么可问的?管他什么原因,都是她不对!”
“闭嘴!”
沈老太爷怒斥一声,又对两个下人道:“你们一字不漏地给我说清楚,倘若来日让我查出有半句不实,便领了板子与你们的家人一起发卖出去,今生都休想再入我沈家门!”
这两个小厮都是家生子,一家老小都在沈家当差。因犯了错被发卖出去的奴仆是不可能再去什么好人家当差的,倘若真因他们而牵连了全家,那真不如死了算了。
一个小厮当即开口道:“回老太爷,成王妃与世子爷是在北城马场遇上的,当时……”
“马场?”
老太爷打断,看向躺在床上的人:“你不是说柳氏有孕,总憋在家里不好,要带她出去散散心吗?怎么去了马场?”
沈熠此时两只眼睛都肿的只剩一条缝,嘴角也裂开了,根本说不出话,沈老太爷便又去问那小厮:“你接着说,为什么去了马场?是世子夫人要去的,还是世子要去的?”
小厮瑟缩了一下,道:“是……是世子爷要去的。世子爷禁足久了,难得出门,想去跑马,然后就……就去了马场。”
“起先和王妃那边离得远,本是谁都没瞧见谁。后来……后来马场送来了一匹白马,世子远远看着喜欢,就跑过去了。谁知……王妃也喜欢那马,也过去了,两人就这么撞见了。”
“之后两人都想要那匹马,但马场的人说要给成王妃,世子生气……”
“马场的人说要给成王妃?”老太爷再次打断,“是因她身份高,还是她给的银两多?又或本就是她先开口的?”
小厮噎了一下有些犹豫,老太爷便问他身边跪着的另一人:“你说!”
那人哆哆嗦嗦道:“是……是成王妃先去的那匹白马前,也是成王妃先跟马官说要买下这匹马的。马官说……说先来后到,王妃已经定下,不好将马再卖个世子。世子不高兴,抽了那马一鞭子,谁知那马就狂奔了起来,然后……”
“然后什么!”
见他也不敢再说话,还和另一名小厮对视了一眼,两人眼中显然都有惊慌之色,沈老太爷拐杖往地上狠狠一杵,厉声喝问。
小厮吓得忙如实交代:“然后那白马冲进了王妃他们的马场,马场里当时有个五六岁的小童正在骑马,白马险些撞到那孩子。王妃为救那孩子,骑马追了上去,将白马驯服了。”
“那孩子虽及时被一旁大人抱走了没有受伤,但王妃生了大气,将白马交还给马官之后就把世子打了一顿,还说……说让世子以后不许出现在她身侧三丈之内,否则见一次打一次。”
事情到这里算是全部说清,沈老太爷气的胸口上下起伏,指了指仍躺在床上的沈熠:“你……你啊……”
他有心责骂,看着他一身的伤又不忍心,一时把自己气的呼吸都不顺畅。
沈经开在旁仍觉不服:“那又如何?那孩子终归不是没有伤到吗?她不高兴,让熠儿给她道个歉就是了,何必出手伤人?”
“道歉?”
沈老太爷看着他:“你自己的儿子你不清楚吗?他若心中不服,岂会主动道歉?当初他当众悔婚让云殊丢了那么大的脸面,至今数月,可曾给云殊道过歉?别说他,就是你们,明知自己儿子有错在先,又曾对云殊有过半分歉意吗?”
沈经开绷着脸道:“熠儿当众悔婚,她不是也当众改嫁了吗?两家就当是扯平了,有什么可道歉的。”
“就是,”娄氏也在旁说道,“她丢了脸,我沈家就不丢脸吗?爹你明明是经开的父亲,熠儿的祖父,却总是帮着那个外姓人说话!今日云氏可不止打了您孙儿,还羞辱您的孙媳,让她险些动了胎气!”
“熠儿媳妇可是怀着身孕呢,那云氏若真是个好的,又怎会如此对待一个有孕在身的妇人?”
沈老太爷皱眉看向站在一旁的柳楣,见她面色苍白,双目红肿,显然是哭过的样子。
他正打算开口询问几句,就见柳楣抿了抿唇,上前一步主动开口道:“祖父,孙媳今日身子不适是因马场太热了,扬尘又大,与成王妃无关。王妃与世子发生争执时我因禁不住暑热去了小花园歇息,根本不在马场,未曾与成王妃遇见过。”
娄氏面色一僵,半张的嘴半晌没有合拢。
她敢这样胡诌就是因为知道柳楣性子软弱,无论她说什么她都不会还嘴。没想到这个向来唯唯诺诺的儿媳今日竟然转了性,竟敢当众反驳她?
沈老太爷也没想到柳楣会主动开口,他再次打量了眼前这孙媳几眼,片刻后点了点头道:“这里没你的事了,先回去歇着吧。以后若想出门直接来找我说,想去哪里我让人带你去。”
柳楣一怔,看了看老太爷,旋即眼眶微热,福身施了一礼便告退了。
虽然被当场拆穿,但娄氏也并没有觉得惭愧,只是恼恨云殊的凶蛮以及柳楣的顶撞。
她虽然也因为沈熠与柳楣的事情让她在京城丢了脸而恼怒,但沈熠到底是她亲儿子,见他被人打了,心底里还是偏袒自家孩子,此时见老太爷仍在那里问东问西,不宽慰沈熠一句,尖声道:“知道的说爹是铁面无私,不知道的还以为那云氏女才是您的亲孙儿,熠儿是捡来的呢!”
沈老太爷听了并未向往常那样生气,而是沉默许久才看向沈经开:“你呢?你也觉得我是偏袒云殊,苛责熠儿吗?”
沈经开没说话,但显然也对老爷子的态度感到不满。
沈老太爷转头看向窗外,喃喃道:“当初朝廷本欲封我为宣武伯,我觉得自己年纪大了,便上书恳请将爵位给你。一来你能站稳脚跟,将来不会被人诟病说只是享了你爹的福继承爵位。二来我身子确实不好,撑不了几年,与其我受封再将爵位传给你,不如让你从现在开始就打通自己的人脉,学会在高官权贵中周旋,免得将来我走了家里就乱了套,你们一个个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以为这是最好的打算,现在看来……”
他说着轻笑一声,摇了摇头,再次看向沈经开。
“当初咱们沈家从封爵到入京,一路顺风顺水,可自从熠儿那场荒唐的婚事之后,就变得诸事不顺。如今几个月过去了,那些与咱们有来往的人家对咱们都避之不及,没有一个站出来帮忙不说,甚至连登门拜访,年节送礼都没剩几家了。你作为如今的家主,就不曾动脑子想想为什么吗?”
沈经开皱眉:“我自是想过的,但这不都是因为云殊的缘故吗?若不是她仗着自己是镇国公遗孤,如今又有成王撑腰,咱们沈家怎会如此?”
老太爷哈了一声:“你想过?你竟然想过……”
他说着低笑起来,眼角却涌出泪光,语气里满是讥讽和失望:“你想了数月,就只是想出这些吗?”
沈经开不明所以:“那不然呢?除了她,咱们沈家可从未得罪过谁!”
“是啊,从未得罪过谁,”沈老太爷点头,“那咱们这些年又可曾有什么大功,让朝廷在两年前忽然给咱们加官进爵,让咱们可以入京为官,入京后也没有受到半分排挤,短短两年就站稳了脚跟?”
“那不是……不是因为爹你早年在岳明府护城有功,后来这些年也为官清正,朝廷为表嘉奖,所以才给您封爵让您入京吗?”
沈经开说道。
“为官清正?岳明府上下难道都是贪官污吏,只能挑出我一个清官了吗?至于护城,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朝廷难道是打完仗十几年后才收到的战报不成?”
“何况当年护城的又不是都死绝了只剩我一个,怎么别人都不见在十几年后加官进爵,独独我沈家有此殊荣?”
沈经开虽然不算聪明,但也不是傻子,已经有些明白自家父亲想要表达什么了。
可他根本不信,更不愿意承认,道:“但当初封爵的圣旨就是这么写的啊!”
但沈老太爷接下来的话打破了他的幻想,也打碎了他虚无的自尊。
“当时成王已经代掌朝政,那圣旨是成王写的!是成王让人颁下的!云殊十四岁父母双亡,两年前……两年前正是她出孝期的时候!按着我们两家的婚约,那时本该是我沈家与云家定下婚期,娶云殊进门的时候!”
“出孝期”这几个字像一道惊雷劈在沈经开头顶,他仔细回想,算着日子,发现的确与父亲说的一般,他们沈家受封时,也恰是云殊出孝期时,所以……所以……
沈经开的脑子成了一团浆糊,坐在床边哭丧似的娄氏也止住了眼泪,脸上浮现惊惧和难以置信。
沈老太爷双手微抖,颤声道:“当初京城忽然传来封爵的消息,我就十分不解,但左思右想也想不出什么原因。后来入了京,我仍心存疑虑,但因一直未曾遇到什么麻烦,反而诸事顺遂,也就只当是我沈家官运来了,没做他想。”
“即便熠儿婚礼上出现那样的闹剧,我也没往成王和殊儿身上想,直到最近……我想起两年前恰是殊儿出孝期时,才越发觉得不对,越发觉得巧合。”
“成王虽跋扈,但也并非全然不讲道理之人。他惩治朝中贪官污吏的手段虽酷厉,但也从不因此而随意牵连那些与之有来往的无辜之人,一切都凭证据说话。”
“那场婚事咱们虽得罪了云家,也算是间接得罪了成王,但绝不至于让京中官员风声鹤唳,让一众勋贵世家都不敢再与咱们来往。”
“能让他们如此做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他们对咱们的关照原本就是成王从中撮合,而成王这么做是因为殊儿要嫁来咱们府中,他想让殊儿有个好婆家,这才明里暗里地抬高咱们的身份!”
为了让云殊有个好婆家,成王给沈家封了爵。为了能时常照看她,不让她受委屈,他让沈家入了京。为了给云殊撑脸面,他亲自参加了她的婚礼。为了不给云殊添麻烦让她惹人非议,他在婚宴上坐在男方宾客席中,只当自己与她不相识。
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云殊。
同理,沈家得到的一切,也都是因为云殊。
而现在……
“现在殊儿与咱们沈家没了瓜葛,他自然不会再关照咱们沈家。咱们因殊儿得来的那些……从今往后,也再没有了。”
这不是猜测,而是他们沈家已然面临的结局。
沈经开一直以为沈熠与云殊那场婚礼的闹剧只是一时的,等过一阵大家遗忘了也就没事了。他们沈家还是宣武伯府,从前那些人脉多走动走动也就都恢复了。
直到此时此刻他才知道,那一切可能再也回不来了。即便成王不削去他的爵位,宣武伯府也不再是以前的宣武伯府了。
沈家众人都陷入一片沉默之中,有人颓丧有人惊惧,还有人仍不愿相信这是真的。
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闹,似是下人在阻拦什么人。
不多时,有人气喘吁吁跑进来说道:“老爷,夫人,镇国公府……镇国公府的人又闯进来了!我们拦不住!”
他刚说完,就见几个魁梧大汉冲进房中,其中两人手中抬着块木板,板子上放着个血淋淋的猪头。
为首那人见沈老太爷也在,先朝他拱了拱手,这才对沈经开道:“沈伯爷,我家崔爷让我给你带句话,倘若你管束不住你儿子,再让他冲撞了我家小姐,下次的他便有如此物。”
话音落,身后两人一松手,木板砰的一声砸在沈家地上,猪头带着血滚了几圈,落在沈经开脚边。
几人说完也不多留,再次朝沈老太爷拱了拱手,转身便走了,只余沈家人在房中惊惧交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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