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遗物

崔城与云殊见过面,又一起用了顿饭后便去自己院中歇息了,直到晚上估摸着宋匀徵快回来了,才再度来到正院。

等宋匀徵进了门,他当即单膝跪地恭敬行礼:“草民崔城,见过成王殿下。”

宋匀徵对崔城早有耳闻,只是没见过,这会略做打量,便点了点头道:“崔将军请起。”

“不敢,”崔城虽起了身,但还是谦卑道,“草民已辞去一应官职,如今不过庶民之身,哪里还是什么将军。”

宋匀徵坐到椅子上,笑道:“将军军功无数,为大周立下汗马功劳,纵然辞了官,依旧是当之无愧的大周功臣,不必过谦。”

崔城笑了笑,诚心道:“为国效力,本是应当。说起来我倒是要感谢王爷,这几年对镇国公府多有照拂。若不是您,以我一己之力,只怕连那块门匾都留不住。”

他这几年管着镇国公府一应事宜,比任何人都清楚宋匀徵在京城给了他们多少助力。

云家在青州积威深重是一回事,但若没有来自京城的庇护,怕是多少也要因人丁凋零而受些影响。

沈家不就是个例子,国公爷在世时他们生怕两家婚事有什么变数,只盼着早些娶小姐过门,不等小姐及笄就想把婚事办了,还是国公爷说小姐年纪尚小,不宜婚嫁,这才没能成事。

等国公爷走了,他们的态度就完全变了,生怕小姐占了那世子夫人的位置似的。

崔城对这种人自是百般厌恶,但人心如此,如沈家一般的不在少数,他便是再如何讨厌,也不可能挨家挨户把人剁了,只能当这些人都是个屁,从此以后不再往来就是。

若非云殊与沈熠的婚事是老国公生前定下的,在云殊出了孝期沈家却迟迟不来提亲的时候,崔城就已经当这家人不存在了,哪还会三两次派人去问。

好在如今小姐没进沈家门,而是嫁来了成王府。哪怕这两桩婚事都是假的,跟成王殿下假成亲也比跟姓沈的龟孙假成亲强啊。

宋匀徵在朝堂上虽总没个正形,但那只是刻意为之罢了,这会儿正经起来,官话一套一套的:“应该的,镇国公府世代效忠大周,岂有镇国公过世,就将其后人视若无物的道理。若是如此,朝廷哪还能留得住人?谁又愿意真心效忠?”

崔城咧开了嘴角,战场上让人望而生畏的面孔显出几分憨厚来。

“无论如何,都多谢王爷了!”

他此时过来只是为了给宋匀徵见礼,既是拜见过了,便没多做打扰,很快便退下了。

出门后绣绣就等在院子里,见他出来,赶忙迎了上来,一边跟他往外走一边低声道:“怎么样怎么样?崔叔觉得王爷如何?是不是跟小姐特别般配?”

崔城笑道:“百闻不如一见。以往总听说王爷性情乖戾,桀骜不驯,今日一看,哪像外界传言那般?明明客气得很。”

他过去虽没见过宋匀徵本人,但就这几年他对云家的照拂来看,即便性情再怎么不好,起码也是个知恩图报的。

今日亲眼看到,更觉那些传言都是放屁,王爷明明通情达理,对他这个已无半点官职的管家都很客气呢。

绣绣点头:“外界传言根本不足为信,之前大家还都说沈熠仪表堂堂学富五车,沈家是书香门第官宦世家,在朝廷新贵里是一等一的好人家,谁嫁过去谁享福呢。”

崔城脸上笑意顿消,皱眉道:“别再提那家人,晦气!”

绣绣忙捂住嘴,表示自己不再提了。

崔城这才道:“我看着小姐与王爷也挺般配,但这种事终究是要讲个缘分,一切都听小姐的。她喜欢自然是好,她若不喜欢,那三年后咱们就回遂城去。云家家大业大,她便是一辈子吃喝玩乐什么都不做也养得起。他日若碰上喜欢的,招个赘婿不也挺好?”

国公爷临终前将小姐托付给他时特地叮嘱过,不要把云家后嗣看得太重,小姐过得开心比什么都重要。这世上连皇权都会不断更迭,又哪有永远屹立不倒的世家呢?

所以崔城在这方面很想得开,并不为云殊的婚事着急。

绣绣想了想,笑道:“也是,我只管跟着小姐就好了,小姐去哪我就去哪!”

………………

房中,云殊与宋匀徵一起用过晚饭又消了消食,这才取出一个半臂长的木箱,放到他面前。

宋匀徵抬眸:“什么东西?给我的?”

云殊在一旁坐下,道:“嗯,专门让崔叔从遂城带来的,你打开看看。”

宋匀徵不解,伸手打开箱子,只见里面放着一身衣裳,一双鞋袜,一块帕子,以及几件简单的首饰。

这些都是女子的物件,万不可能是宋匀徵的,他起初有些不解,直到看见一支粉玉雕成的桃花簪。

这簪子是他母亲虞沨生前最喜欢的一支簪子,出宫那日虞沨换了身寻常衣物,一应贵重首饰也都丢下了,只有这桃花簪她没舍得留在宫里。

宋匀徵指尖一颤,又拿起那块帕子看了看,样式虽普通,但是是母妃的手艺没错。

以往母妃被困在宫中,先帝阴晴不定,一时金银珠玉赏赐无数,像要把世间所有珍宝都搬来给她。一时又极尽苛待,冬日里连盆炭火都不给,冷菜冷饭倒在地上让她捡了吃。

母妃对这些都不在意,对那些送来的赏赐也视若无睹,能自己动手的都自己动手,不爱碰先帝给的东西。像这种帕子之类的小物件,她向来都自己做。

曾经宋匀徵也有这样的帕子,但自从那次出逃又被抓回宫里,先帝便将他身上所有与虞沨有关的东西都拿走了,后来更是一怒之下将芙蓉阁付之一炬。

芙蓉阁是虞沨出宫前住的地方,她所有东西都在里面,随着芙蓉阁化为灰烬,宋匀徵也失去了母亲留给他的本就为数不多的东西。

看着眼前这些旧物,他眼眶渐渐发红,哽咽道:“这些……都是我母妃的?”

云殊嗯了一声,道:“本想你一回来就给你,但怕你看了这些东西便吃不下饭了,所以现在才拿出来。”

“当年先帝查得紧,我不敢给你母妃办丧事,只能先将她葬在了我云家祖坟里,碑文名字用的也是假的。”

“这身衣裳因你们一路逃难,多有破损,让她就这样入棺未免不体面,我便给她换了一身。”

“按理说一应首饰要么陪葬,要么家人留作纪念,我不知道你想如何处置,便都收起来了,另取了些首饰作为陪葬随她入土了。”

“原想着等你什么时候能去遂城祭拜了,便亲自交与你。但你这些年一直不便离京,我怕走漏了风声又不敢交与旁人,便拖到了今日。”

宋匀徵将箱子里的衣裳拿起,见没有任何脏污,破损的地方也仔细缝补过,眼中热泪再也忍不住涌了出来。

这是母妃生前穿的最后一件衣裳,她就是穿着这身衣裳带他逃出了宫,一路护着他躲避先帝追杀。

奔逃中他们滚下山崖,母妃将他紧紧护在怀里,保住了他的命,自己却没了声息。

宋匀徵将脸埋在衣裳里,发出痛苦压抑的哭声。

云殊在旁看着也觉得难过,轻拍他的肩膀道:“想哭就大声哭吧,在自己家里,怕什么呢。”

但宋匀徵仿佛已经因多年的苦难习惯了压抑自己,哭声仍旧梗在胸腹间,只是口中的愤恨之言在宣泄着心底的痛苦与愤怒。

“我恨他!他困了我母妃十六年!他害死了我母妃!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凭什么我母妃家破人亡,连墓碑都不能写自己的名字,他却能葬入皇陵享宗庙烟火!”

“我要将他从皇陵挖出来五马分尸挫骨扬灰!我要让他在阴曹地府也不得安宁!”

他咬牙切齿地咒骂着,恨不能用天下最残酷的手段对待那个已经葬入皇陵,按辈分他应该称一声二哥的男人。

云殊知道他说的是先帝,没有插话,也没有打断。

她早已吩咐绣绣将院中下人遣退出去,这会儿院子里一个人都没有,说什么也不怕被人听见。

宋匀徵就这么沉浸在悲伤中,晚上都没洗漱就倒在床上和衣而眠了,睡着时怀中还抱着那件旧衣,口中喃喃唤着母妃。

云殊坐在床边看了片刻,想帮他脱去外袍,又怕惊扰了他,只能给他盖上被子由他这么睡了。

………………

翌日,燕祁燕荆像往常一般在外面等着宋匀徵去上朝,但过了往日王爷起床的时候,却依旧不见房中有人出来。

无法,燕祁只能敲门来催。

云殊听到动静,正想帮着叫宋匀徵一声,就听床上的男人闷声道:“不想去。”

“什么?”

云殊没听清,又问了一遍。

宋匀徵将床帐掀起一点,露出半个脑袋,肿着眼睛说道:“不想上朝。”

大概是昨晚哭的太厉害,他的鼻音很重,头发也乱糟糟的贴在脸上,看上去狼狈又委屈。

只一息的工夫,云殊便点头道:“好,那就不去。你接着睡,我去跟燕祁说一声。”

她当即起身,披衣走到门边,对等在外面的燕祁道:“去宫里告个假,就说王爷身体不适,今日不能上朝了。”

“这……”

燕祁有些犹豫:“可王爷这几年从未缺席过朝会啊。”

“三年都没缺席过,今日歇一天还不行吗?”

云殊道。

“朝廷那么多官员又不是死的,大周江山也不会一日没有王爷就倒了。你只管按我说的去宫里告假,旁的不用管。”

她说着便关上房门,不让外面的声音再吵着里面的宋匀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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