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来人

遂城城郊,杨柳拂面,正是适合踏青的好时节。

一匹骏马驰骋在山林间,马背上的女子微伏腰背,穿过一根探到路上的桃枝,从枝丫下经过后手中已然多了一枝桃花,顺手便簪到了自己发间。

她策马又奔了十数里,在林间四处穿行,尽兴后方才折返,回程中遇到挑着扁担行走在官道上的几个农户,笑着招呼:“方叔刘婶,你们肩上挑的这是什么?莫不是山上的枇杷熟了吧?”

农户笑着将扁担放下,掀开筐上盖着的棉布,露出里面黄澄澄的果子,捡出两颗顶好的在衣服上擦了擦,递了过去。

“就知道瞒不过你,来,快尝尝甜不甜,刚从树上摘下来的,新鲜着呢。”

另一边的妇人也从自己筐中捡了几个,同样擦干净递过去:“大小姐也尝尝我家的。今年老天爷赏脸,果子长得特别好,挂的满枝都是。”

云殊伸手接过,一样尝了一口,果然鲜甜水润得很。

她将手上的果子吃完,满口称赞,把剩余几个都装进了马背上一个小布兜里,这才与众人告别。

“大小姐慢点儿啊,昨日下了雨,路上湿滑,小心摔着。”

农户们遥声叮嘱,云殊背对着他们摆了摆手,很快便只剩个远远的背影了。

刘婶子回到筐边准备重新挑起扁担,盖棉布的时候才发现筐里多了十几个铜子儿,她嗨了一声,看向云殊消失的方向:“就几个果子,咋又给钱呢!”

………………

云殊一路回到城门口,远远便看见两个熟悉的身影等在那里。

她策马来到两人跟前,熟练地掏出果子丢给两人,想堵住他们的嘴,免得他们唠叨抱怨嫌她回来的晚了。

谁知二人这次既没吃果子,也没像往常那般围在她身边念东念西,而是抿唇站在那里,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

“怎么了?”

云殊也正了脸色,沉声问道。

婢女绣绣鼓着腮帮子,手里的枇杷差点捏烂:“沈家来人了,说是……说是要与小姐完婚。”

云殊愣了愣,旋即神情有些恍惚。

这些年过得太顺遂太开心,她都已经把沈家给忘了。

前世她嫁入沈家,过得虽然算不上好,但也算不上不好。

她性子散漫,随性不拘,沈家人不喜这点,但也拿捏不住她,只能忍着。

但那深宅大院实在憋闷,不能随心所欲地出城跑马,不能和军中将士比武切磋,还要经常参加各种宴饮,往来应酬不胜其烦。

她就这样活到三十多岁,在荣华富贵里郁郁而终。

阖眼前最后一刻她想的是:真是无趣的一生。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抱怨被老天爷听到了,再睁眼时她竟回到了八岁,父母尚在,身边一切都是童年最快乐时的模样。

她开心极了,甚至觉得所谓前世不过是梦一场。

直到十四岁那年,爹娘如前世般双双离世,只留下她孤零零一个人。

那时她就知道,有些事终究是逃不过。

但即便如此,她也不打算就这么浑浑噩噩再将前世重复一遍。

她要如爹娘临终所说那般,一辈子开心快乐,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于是这几年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骑马赶山,茶楼听曲儿,城里城外就连附近郡县也都被她跑了个遍。

她甚至去过隔壁居安城的象姑馆,在里面见识到了各式各样的奇男子。

要是爹娘在世知道了,只怕都要把她好一顿揍。

但她现在一个人了,没人管得住她,她再怎么肆意妄为,也顶多被绣绣他们抱怨几句。

可如今,沈家来人了。

“这沈家未免欺人太甚!”

绣绣愤愤地说道:“明明当初订了亲,老爷夫人走后他们却只字不提,好像这事不存在。崔叔派人去问,他们一而再再而三地推脱,找尽了借口。”

“说来说去不就是觉得老爷夫人走了,云家只余小姐你一个,他们不想认这门亲事了吗!”

大周民间认为无父无母的未婚男女不吉,有克亲之说。另一方面觉得这样的孩子没有父母管教,缺乏教养,不是婚配的合适人选。

虽然云家门楣高,云殊乃是国公之女,但如今最后一任镇国公已经亡故,她家中又无其他男丁继承家业,云家没落已成为不争的事实。

沈家前些年刚封了爵,虽只是宣武伯,却也是蒸蒸日上,自然不愿娶云殊这样的孤女做长孙长媳。

“他们定是家中出了什么事,才会忽然来遂城提亲。姐姐你先不要答应,我派人去京城查查再说。”

一直在旁没有出声的纪玄说道。

云殊回神,笑了笑:“不必了,带我去见见他们吧。”

“小姐!”

“姐姐!”

绣绣纪玄同时出声,还欲劝阻,云殊却已打马向城中走去。

………………

沈家来的是老太爷沈云峰身边的管家周康和二房家主沈经策,另还有个五十来岁的老妈妈。

他们一早就已经到达遂城来到云府,却听闻云大小姐出城跑马去了。

下人让他们在厅中稍歇,说是这就去找大小姐回来,可这一找就找了两三个时辰,眼瞅着都要晌午了,还不见人。

起初还有人来给他们换茶,但在沈经策抱怨了几句后,连茶都没人换了。偌大个院子好像空宅一般,叫人也没人应。

又一次端起茶杯才想起早已没有茶水的沈经策忍不住又开始抱怨:“我就说这没爹没娘的孩子缺少管教,看看这云家,云国公才走了几年?整个府邸上上下下就已经这么没规矩了!”

“我们大老远从京城来,这就是云家的待客之道吗?”

他说着放大声音,朝外面喊了一句,但依然没人理会。

沈经策只能重重地把茶杯放了回去,在房中烦躁地来回走动。

又过了约莫两刻钟,外面才终于传来声响。

云殊穿着一身宝蓝色的劲装从外走来,身段修长,腰挂短刀,发间簪着一枝桃花,脚踏一双马靴,靴底还沾着山间的泥土。

宅邸中的下人这时也好像忽然活了过来似的,纷纷进进出出忙前忙后。有的进屋倒茶,有的给她的座椅铺上软垫,有的接过她摘下的短刀收到一旁的刀匣中。

就连她鞋底在房中踩出的泥印,也立刻有人动作利落地擦干净了。

短短几息功夫,房中一切便已收拾妥当,所有人都井然有序,仿若军中。

云殊对周康几人点头示意,在主位上坐了下来,端起茶杯将温度正合适的茶水一饮而尽,这才对房中下人开口:“你们都出去吧,我与沈家客人有话要说。”

众人垂眸应诺,鱼贯而出,只有绣绣走时狠狠地瞪了沈家人几眼。

待众人离去,房门关好,云殊看向一侧老者:“周伯远道而来,想必是有要事与我商议吧?”

说话时竟是越过了二房家主沈经策,直接与站在他身后的老仆周康对话。

沈经策原本就对云殊不满,这会儿更是恼怒,忍不住发作:“云丫头,你……”

“咳。”

周康轻咳一声,打断了沈经策刚开口的话,站出来对云殊恭敬施礼。

“确实,老奴乃是为了云小姐与我家世子的婚事而来。方才我等已托贵府下人传话,想来云小姐应当已经知晓。”

云殊点头:“的确已经知晓,我也知晓沈家有婚书在手,还有我祖父当初留给你们的信物,我很难不嫁。”

周康皱眉,直觉她后面还有什么别的话。

果然,云殊继续道:“但嫁入沈家并非我所愿,我也不想在深宅大院里蹉跎一生。沈世子想必也并不愿娶我,不然也不会在我出了孝期之后依然迟迟不来提亲,更不会与京城某读书人家的女儿私定终身,还让人家……怀了身孕。”

沈家三人同时一惊,就连一直垂眸不语的那位老妈妈都眼皮一跳,忍不住抬头看了云殊一眼。

“云丫头,你……你这是从哪儿听来的胡话!这简直是无稽……”

沈经策还想辩解,却再次被周康打断:“云小姐既已知晓,不知……不知可否帮我沈家全了这场脸面。”

他说着双膝跪地,郑重拜在云殊面前:“老太爷年迈,已无力在支撑家业。他并不盼着儿孙能有多大出息,只希望后人能不辱没沈家的名声,维系住沈家百年清誉。”

“奈何世子爷年少无知,不识得人心深浅,誓要娶那柳氏女为妻,还……还与人私定终身,未婚有孕。这若传扬出去,我沈家丢了脸面不说,世子也势必只能娶那柳氏进门。”

“柳氏若真是良配也就罢了,偏那柳家看似是个读书人家,柳氏的爹却是个赌徒,就连柳氏与世子的相识,也是他刻意安排的。”

“世子是我家伯爷的独子,也是老太爷长孙,柳氏进门便是长孙长媳,世子夫人。可这样的人,怎堪此位?”

“但柳家以那柳氏腹中孩儿相逼,说是一个月内我们沈家若不娶他家女儿进门,就要把此事宣扬的人尽皆知。”

“老太爷呕的吐血,不得已之下才派老奴前来,厚颜请云小姐念在我两家往日交情的份上,帮我沈家一回。”

“老太爷自知此举对不住云小姐,已与伯爷和伯夫人商定,只要云小姐入府,伯夫人便立刻交出掌家之权,今后云小姐便是我宣武伯府的当家主母,府中一应庶务,皆由云小姐说了算。”

沈经策听到这双目一瞪,气得想要破口大骂,奈何房中根本无人理他,云殊更是自始至终连个眼神都没给他。

周康猜测云殊是因为两家原本就有婚约,沈家又迟迟没有履约,便派人去京中查探过,这才知晓了自家世子爷与那柳氏的事情。其实云殊根本没查过,她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前世就是如此。

只是前世沈家并没有在遂城告知她,而是入了京之后,老太爷亲口告诉她的。

沈老太爷的长孙单名一个熠字,相貌俊朗,才学也佳,是他最看好的一个后辈。

但沈熠有个毛病,就是耳根子软容易陷在温柔乡里。

沈老太爷担心柳氏若成了他正妻,以后日日在他枕旁吹耳边风,坏了沈熠的心性不说,今后或许还会让他误入歧途,是以要给孙儿找个能镇得住场子压的住内宅的妻子。

但柳氏有孕,京城内外但凡有些脸面的人物,哪个愿意让自己的女儿和一个怀了身孕的小妾一起进门?

而且若没有说得过去的理由,柳家又怎么会老老实实看着别的女人嫁给沈熠为妻?

到时就算沈家有心在婚前隐瞒,柳家也会先一步把事情捅出去,把婚事搅黄。

是以宣武伯和宣武伯夫人虽不愿儿子娶云殊这个孤女,却也没有更好的选择,只能硬着头皮请沈老太爷重提沈熠与云殊的婚约。

好歹云殊是已故镇国公的女儿,身份配得上他们,沈家娶了她还能得个不忘婚约,照顾镇国公遗孤的好名声。

云殊早已清楚沈家的打算,心中并不愿意答应这门亲事。

但两家早有婚约,她若要退婚,也需有个站得住脚的理由。

柳氏有孕就是个很好的理由,只要她把此事说出去,谁也不会怪她悔婚,只会骂沈熠举止不端,沈家门风不正。

可沈老太爷早年有恩于老镇国公,云殊实在做不出这种事。

但让她为了还祖父欠下的恩情而搭上自己的一辈子,她肯定也是不愿意的。

所以在很早以前,云殊就想过倘若有一天沈家来遂城提亲,她要怎么办。

早已做好打算的云殊这时十分镇定,平静开口:“我可以嫁去沈家,但有几个要求。”

周康来前没料到云殊已经知道柳氏的事情,这会儿额头已是渗出一层细汗,生怕她不仅要退婚,还要把沈熠和柳氏的事捅出去。

此刻听她说愿意嫁,不由深深地松了口气,恭敬道:“您说,只要是我沈家能做到的,一定尽力办到。”

云殊点头:“第一,我要一座独立的院子,没有我的允许沈家任何人不得入内,包括沈熠。我不会和沈熠圆房,更不会为沈家开枝散叶。当然我也不需要什么掌家之权,你们只要不打扰我就好。”

“第二,沈家要提前写好和离书交与我,盖好印章按好手印,我与沈熠的婚期只有三年,三年后我便拿着和离书离开沈家,沈家不得以任何理由阻拦。”

“第三,我的人要作为陪嫁和我一起进入沈家,沈家不得以任何理由替换我身边的人,更不得私自惩处我的人,否则后果自负。”

她说完想了想,觉得没什么了,便道:“大体就是这样,我以三年婚期为沈家遮掩沈熠的丑事,就当还清我祖父欠老太爷的人情。三年后我们分道扬镳,自此我云家与你们沈家再无瓜葛,如何?”

周康愣住了,完全没想到云殊竟然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放在往常,他是断然不敢答应这些,势必要先派人回京询问老太爷的意见的。

但京城与遂城之间即便快马往返一趟也要十七八日,他们来时已经耽搁了八九天,若再折腾一趟,必然无法在一个月内带云殊回京,届时只怕柳家就要闹翻天了。

周康犹豫片刻,想到出门前老太爷说若有什么变故,让他见机行事即可,便咬了咬牙,当场答应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