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千寻塔(二)

“墨墨,醒一醒。”

“墨墨,日上三竿啦,再不起床父亲就要揍你了。”

亮光如鱼拽尾划破天幕。墨云知睁开眼,目光所及是绯红纱帐,因风徐徐起。她冷不丁从床上弹起。

声音自轩榥外响起。

她捂着额角,觉得头很痛。她原本要做什么来着……?

不记得了。

长睫如同蝶翅颤抖,墨云知死死攥着被褥,因太使劲而暴起青筋。

绯红纱帐垂下,将房内一切遮得若隐若现。轩榥外的人百般聊赖,弓起食指,轻轻敲击轩榥。

他等了好一会。

屋内迟迟没有回应,只闻鹅黄花海中,鸟鸣啼不住。

“该起来啦。今日还要练习符法,晌午父亲便要过来检查。”少年郎的嗓音如同碧玺清透,脊背却似松柏挺直。他挂着温和笑意,没催促墨云知,反而转过身,捣鼓手里的小玩意。

一切太真实了。

墨云知心里泛起一股难受之意,方咬紧下唇,手才没那么颤抖。唇线抿得极直,甚至渗出血珠。

明明是那样温柔似水的嗓音,她却害怕得发抖。心脏如同滚雷乍破,砰砰直跳。她告诉自己,别扭头。

千万别看。

是梦。是水月镜花。她不止一次做过这样的梦,是因心中的云霓之望。如若她扭头去看,梦立马会碎。她眼眶酸涩湿润,心想再说句话吧。

就一句,求你。

她只消安静听着,如赏鸡鸣寺中樱花盛开,等不能回来之人回来,再耐心同她低语,萦绕耳畔。

墨云知没再听到少年郎说话,却等来悠悠展翅的竹蜻蜓。她伸手捏住,竹蜻蜓便安静停下。

手指细细摩挲,触感冰冷硬朗,能窥见几分真实。什么时候梦境也如此真了。她抚摸竹蜻蜓,却忽然吃痛!

竹蜻蜓不受控地挣脱手心,她猝不及防,是因玉指划伤。

那一瞬间,她忘记方才反复叮嘱与强调的话,目光顺着竹蜻蜓飞离的方向去看,霎时怔然。

与以往梦境不同的是,少年郎的模样没有破碎,反而愈发明晰。

朝阳自云间升起,为他镀上一层柔和神圣的光辉。竹蜻蜓晃悠落在手心,他会心一笑,四目相对:“墨墨,终于愿意起床了?既然已醒,那便同兄长一道去习堂,练练前些日子学的符法罢。你前日答应我的,千万别反悔。”

“墨……墨琅。”

豆大的泪珠从脸庞滑落,墨云知几乎泣不成声,难以置信。

墨琅顿时紧张,恰好看见鲜血顺着她手心涓滴落下,慌急慌忙跑进来,从怀里拿出一块手帕,替她擦泪:“别哭了啊。怪我不好,没控制好竹蜻蜓。”

墨云知却噗嗤笑出声,伸手去拉他衣摆,竟有几分撒娇意味:“兄长,不怪你。我哭是因见到你太欣喜。”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你竟肯唤我兄长。”墨琅替她擦去泪痕,插科打诨道,“从前都不愿的。”

或许是因为墨云知唤他兄长,这种惊奇令他忽略了后半句话。

“我哭是因见到你太欣喜。”

若仔细推敲,这一句委实怪异。他们兄妹二人共住云山之端,琼楼玉宇间隔得并不算远,何来欣喜?

墨琅是墨云知的兄长。

两人一母同胞,却并非从小一块长大。墨琅约莫是十岁的时候,才头一回见到自己的妹妹。在那之前,他与父亲一同住在云山之端。

墨琅已数年不曾见过母亲,每月最高兴的事便是等白鸽送信。

他刚开始并不喜欢妹妹。是因母亲十月怀胎,过得分外辛苦,就连平素最爱食的迎春酥都厌恶,一吃就忍不住想呕。孕期辛苦,母亲很憔悴。

这样的认知令他天然厌恶妹妹。尤其是她刚一出生,墨琅还没来得及瞧一眼这个妹妹,母亲就消失了。

听父亲说,因为妹妹身体孱弱,暂时没法回云山之端。且母亲近来身体愈发况下,不得已只好带着妹妹,回到娘家将养身体。一去便是好几年。

母亲每月会给他写信,无一例外都与妹妹有关:给她取了名叫墨云知。墨墨今日又哭了。墨墨摔了个狗啃泥。

墨琅很依赖母亲,即便信件全与妹妹有关,也看得津津有味。且信中日常着实有趣,久而久之,他便爱屋及鸟地喜爱墨云知,盼早日见到她。

终于,在墨琅十岁的生辰宴上,母亲携带妹妹回到云山之端。

幼小的墨云知娇软可爱,叫墨琅看了心都要化掉。他告诉自己,两人血浓于水,要护妹妹一辈子。

而墨云知睁着圆溜溜的黑眼睛,娇滴滴地喊他墨琅。他立马板正脸色,纠正道:“要叫兄长,知道么。”

她歪着脑袋笑道:“墨琅。”

“叫兄长。”

“墨琅。”

“墨墨要礼貌,叫兄长。”

她好似觉得有趣,咯咯笑道:“墨琅,墨琅。墨琅!”

墨琅:“……”

墨琅觉得她还小,分不清这些,待长大点就好了。后来听惯墨墨这样叫自己,反倒不喜兄长的称呼。

所以今日墨云知竟唤他兄长,令他委实震惊。反倒让他沉下心,思考自己这几日到底有没有招惹妹妹。

“墨墨。”墨琅忽而开口,摸了摸她额角,但也没发烧呀,“你今日是怎么了?怪怪的。平素不是起得很早么,这回怎么起不来了,叫你也不应。还破天荒唤我兄长了。”

墨云知抬首,目光漆黑且沉静,定定落在墨琅身上。

眼前的兄长鲜活明艳,方才触及她额角的手,也是温热无比。往他脚下一瞥,影子俨然存在。

且竹蜻蜓划伤她的手,血珠啪嗒洇进白玉地板,留下不可泯灭的痕迹。所有的一切都在告诉她——

是真的。

她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兄长,你不是喜欢我这样叫你么。”

墨琅一愣,面色古怪。他少时确切喜欢妹妹唤他兄长,可她不喜欢。既如此便不会强迫她,且听得多了,觉得她这样叫自己,也怪好听的。

他不再纠结称呼问题,温和地揉了揉墨云知脑袋,笑道:“你喜欢哪种称呼,就怎么叫。不必顾虑我,你觉得舒服才最重要。好了,现在能去习堂吗?前些日子学的符法还要练习。”

墨云知随即起身:“好。”

她跟在墨琅身后,出了房间。映入眼前的是满山迎春,花海烂漫丛生,不远处便是千寻塔。

千寻塔?

墨云知脚步忽然一顿。她收回视线,前面的墨琅丝毫没有察觉,自顾自往前走。她倏忽觉得不真实。

太不对劲了,她觉得自己不应出现在这里,合该去千寻塔。

墨云知不常做梦。

但自从墨氏灭门后,她午夜梦回,全与云山之端有关。

她的兄长、她的父亲与母亲。

但只要回应,或去看他们的脸,梦境就会立马崩塌,所以她不敢。眼下墨云知却切切实实见到了墨琅。

她忽然垂首,手捂住胸口。心内积郁的难受之意,却半点没有消失。刚止住的泪大颗大颗落下,似断了线的玉珠,汹涌地夺眶而出。

她好像忘记了什么。

只记得是很痛苦很难受的事情,可是为什么呢?墨云知抱着脑袋,看起来模样煎熬,令墨琅咯噔一惊。

他立马按住她的皓腕,仔细探查却一无所获,不由得蹙紧眉梢:“墨墨,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墨云知五脏六腑俱痛,且脑海不断有声音传出,模模糊糊:

墨氏早就满门抄斩。

你看见的都是幻境,是千寻塔第一层关卡,符法·森罗万象。

她心想,怎么可能呢。墨琅正好好地站在她面前,且连竹蜻蜓都那么真实。痛感很快消失,她摇了摇头。

“没事,走罢。”

二人一同走进习堂,如同往常一般练习符法,虽苦但很快乐。墨云知偶尔会恍惚,觉着细水长流也很幸福。

伴随剧烈心痛的幸福。

沈俞白被传送到塔中。

符法由北境仙君执教,第一关正是他所設下,名为:森罗万象。这是符法里的高阶幻术,能令人看见内心最渴望、也最后悔失去的东西。

遗憾的是,符法·森罗万象对他没有分毫作用。前来试炼的修士最高才元婴期,北境仙君无需使出全力。

沈俞白估摸幻术大抵是元婴级别,所以没有对他生效。

倒还挺遗憾。

若森罗万象当真有用,他或许能见到三百年前的故人。

沈俞白思忖一瞬,动身去寻虞墨。虽说在千寻塔外,他们能自由选择初始点,可千寻塔高松参天,势极雄壮。光塔中一个点,便如亭台楼阁。

她还真说对了。

即便他们都选塔中,二人却没有随即传到同一个角落。

不过没关系。

沈俞白身如轻鸿,极快掠出去。御风术与缩地成寸同时发动,令他如流星裁破疾风,很快就找到人。

虞墨果然中招了。

她紧闭双眸,眼角竟有泪痕。沈俞白轻轻替她揩去,随后蹲下来,捉住她手腕。灵力霎时游走经脉。

他并不能强行破开森罗万象,虞墨恐遭反噬。沈俞白只好以符法传音,令其直通天灵盖:一切都是假的。

但符法被生生拦截!

沈俞白瞳孔猛缩,发现墨云知周身是一个巨大阵法。虽不清楚阵法作用,但所布之人留下极强的魔气,以至于久久不散!且他能感觉到,虞墨的森罗万象并不是元婴期的级别!

至少是灵虚期。

他一咬牙,决定强闯梦魇。身子化作星点亮光,霎时没入墨云知识海,顺利进入她的森罗万象。

境中是云山之端。

沈俞白看着眼熟景光,眉毛拧结。虞墨的森罗万象,怎会与云山之端有关?真是古怪。他循着青阶走遍无数,最后在习堂找到了虞墨。

墨云知借虞墨躯体重生,可灵魂却是自己。故而森罗万象针对她内心最深处,生出了如今的幻象。

在墨琅眼里,看见的是妹妹。

但因躯体是虞墨,故而沈俞白看到的是虞墨的样子。

站在她旁边的是墨琅。

沈俞白自然识得,心内疑问也越来越多,虞墨不可能认识墨琅。

一个可怕的猜测涌上心头。

他止不住颤抖,伸手想去碰虞墨。却听见墨琅笑着与她说话:“你进步不少,父亲知道了肯定欣喜。”

墨琅拿出迎春酥,询问她:“要不要吃点东西?墨墨。”

墨云知笑着接过,浅尝了一口:“好呀,兄长。”

父亲、墨墨、兄长。

这六个字如同惊雷,于沈俞白脑海炸开,霎时一片空白。

作者有话要说:来了来了!!对不起大家。

昨天下午突然变红码,被拉去隔离,事情特别多,导致更新不及时,万分抱歉。

掉马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