罡风四起,卷得轩榥外枝桠不停颤栗抖动,黄花乱舞。
雨珠滴滴答答砸向石板,两股声音交缠相错,听起来极响。
虞夫人步履从容不疾不徐,往后觑沈俞白一眼。
就见沈仙尊面容冷若磐石,眸光深邃不定。周身是深渊般沉寂的气度,令她有些喘不过气。
方才她散发灵石,引得众人哄抢。
混乱之时虞恒拉过她,说自己有事需得暂时离开。
她疑惑:“何事?”
虞恒默了一瞬。然而他并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随意胡扯几句。
虞夫人听得一知半解。
最后,虞恒实话同她说道:“沈仙尊于虞府有恩。”
他停顿一下,喉咙很渴。
“所以我允诺沈仙尊,将炼器道·诘问当作谢礼。”
虞夫人终于明白。
而虞恒便把炼器道·诘问的位置,如实告诉了虞夫人,还叫她千万要亲手把宝物交给沈仙尊,不能假托他人。
他还有要事处理,一时半会是回不来了,叫她尽量拖住沈仙尊。
虞夫人不明所以:“为何要拖?”
虞恒急着要走,被虞夫人这么拦住一问,当即吞咽唾沫:“沈仙尊——是座上宾,我作为主人不能不在场,那是招待不周。”
“总不能丢了虞府面子。”
她颔首理解,心想确实不能叫大家看了笑话。
虞夫人刚要转身,正好看到沈俞白欲动身离开,连忙快步上前将他拦住,于是就有了眼前这一幕。
她给仙尊带路,去取宝物。
虞夫人压住心内惶恐,故作平静引沈仙尊向远处行走,不知不觉早就离宴席越来越远。
离东南偏房,更是相去甚远。
再拖久些就好了。
她虽是这样想着,心里却盼虞恒处理完要事后赶快回来。
不出半柱香时间,他们就走到目的地。存放宝物的房间就在眼前。
虞夫人知道没法再拖,刚扭过头要向沈俞白俯身行礼。
恰好此时。
枝桠上的迎春瑟瑟发抖,终是受不住狂风摧残,徐徐滚落下来,最后跌至仙尊雪白衣襟。
嫩黄与雪衫相衬,眼见此景,虞夫人竟有一瞬的出神。
沈俞白捏住花茎,将迎春取下来。他凝视此花,眸光泛起些许涟漪。
虞夫人几乎是不可置信。
她好似看到那双一贯古井无波的瞳仁,出现了些许温情——
谪仙不该沾染的情。
……看错了吧。
暖意转瞬即逝,周围又慢慢变冷。虞夫人确信是自己看走眼。
“沈仙尊,炼器道·诘问就在这里面,还容我……”
她话还没说完。
就听见锵的一声巨响,本命剑顺势出鞘,极快地掠出去。
待反应过来时,原地除了虞夫人外,竟是空无一人。
东南偏房。
飙风止不住地往院落里灌,屋檐下悬挂的灯盏被吹得歪歪斜斜。
虞恒艰难站在雨幕中,身体也晃得厉害,死死盯住墨云知。
——以前怎么不觉得,他的女儿竟是如此香甜呢。
宴席之上,暗香浮动迎面而来,自那起他便失了理智。
父女情谊全然被抛诸脑后,难以言喻的躁动涌上心头,宴席吃过的菜肴仿佛从未落肚。
好饿啊。
眼前人好香啊,香到让他忍不住想把对方拆吃入腹。
笼在袖里的手不知不觉生出利爪,尖锐到可以划破石壁。虞恒终于是忍不住,猛地往前扑去!
离她只有一步之遥。
墨云知闭上双眼,任由灵力随着劲道松卸,心中胸有成竹。
雪松气息愈来愈近,她适时出声,故作腔调:“仙尊救命!”
剑意气贯长虹,锋芒竟比隆冬飓风还要恣肆张狂,伴随大炽金光直直横扫过来,将虞恒遽然撞开。
云裳如雪渐落凡世,沈俞白乘着璀璨缓缓降下。
天幕沉云蔽日,惊雷伴雨。
墨云知于流星拽尾中,看见沈俞白如同天神下凡。明月高悬于他背后,掩去几分冷冽,增添些许柔和。
他垂眼望向墨云知,见她好似小兔受惊般可怜巴巴。
……
墨云知有点紧张,忍不住问:“我演得应该不算差吧?”
浮世镜:“就是夸张了点。”
“夸张?我明明觉得挺不错的,演得浑然天成。”
浮世镜:“……”
“对,很不错,演得太棒了。”浮世镜认真附和,“有做戏子的天赋。”
墨云知这才满意。
沈俞白思索片刻,好像并未怀疑。
他收回视线,拧眉去看虞恒。方才在游廊,他忽然嗅到浓烈的邪魔气息,便疾速御剑而来。
好在并不算迟。
他看到虞恒要对虞墨下手,便毫不犹豫将本命剑祭出。
金光裹挟长剑而来,将虞恒被掼至数十米开外。尺素深深楔入地面,拦住他的去路,将三人隔开来。
虞恒被震得吃痛,而寒剑流溢的光辉似燎原之火,寸寸灼烧肌肤。
但他仍然“啊啊啊”地怪叫着,口腔止不住地呕出黑血来。他瞳仁都是白的,没有光。裸露的肌肤全是溃疡,面容扭曲可怖,看起来十分骇人。
沈俞白走向前。
他伸出手去探虞恒的后颈。虞恒剧烈挣扎着,却被剑意牢牢摁住。他好像很畏惧,但又瞪着眼。
他那双仅剩眼白的眸子,目不转睛死“瞪”墨云知。
说来可笑,虞恒的瞳孔早就无法聚焦,怎能瞪着她?
可墨云知就是这么觉得。
她虽然不怕,可面上还得装一装,尤其沈俞白在关注这边。
墨云知捂住嘴巴,欲语泪先流:“爹爹,您怎么了……我是您的女儿虞墨呀,你怎么能……”
“虞墨?”
这两字短暂得刺激了一下虞恒,原本目露凶光的眼眸也有所收敛。
他歪着脑袋,脸上闪过疑惑的神情,就好像在思考虞墨是谁。可他很快就不想了,周身杀意更浓。
墨云知忍不住蹙眉。
虞恒身上不停溢出黑气,嗞嗞地冒泡响,与昨夜邪魔如出一辙。
世间邪魔分两种。
其一便是天生邪魔,这种人往往生来就是坏种,除却皮囊外其余内里皆与仙族截然不同。
由于体质特殊,他们注定只能修习魔道,故而多称呼他们为魔修,与另一种邪魔区分开来。
虽为天生邪魔,然他们大多神志清明,认真伪装起来像极了仙族修士,普通人根本无法分清。
唯有他们主动暴露心中恶欲,才会叫仙族惊觉其身份。
另一种便是入魇。
这种情况比较特殊,因为在彻底入魇以前,他们可以是凡人,也能是仙族修士,总而言之不是天生邪魔。
他们往往是在修炼的过程中,道心不稳受到莫大的刺激。又或是突如其来发生变故,令其滋生心魔。
毁灭欲伴随心魔在他们体内生根发芽,逐渐结果。
当入魇之人再也无法压制心魔时,毁灭欲将吞噬他们的理智。从这一刻起,他们再也不是凡人或修士。
入魇后的人,与天生邪魔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他们同样只能选择修习魔道,从此踏上不归路。墨云知在三百年前,作为不谙世事的仙君之女,对邪魔之事不甚了解。现在全靠浮世镜解说。
据闻如今的邪魔,与凡人修士习惯大不相同。他们不喜蔬果佳肴,平素无血不欢,最爱食肝脏。
总之茹毛饮血,分外残忍。
墨云知盯着眼下状若邪魔的虞恒,不知他究竟是哪种。
“不是天生邪魔。”
沈俞白仍旧在探虞恒后颈,半晌才松开手:“是入魇。”
“入魇?”墨云知眼泪落得更凶,“可父亲哪来这么大的怨恨,我作为女儿竟毫不知情?”
“不知道。”沈俞白边说着,又探了根手指。
他猛然往虞衡脖颈处的穴位一点。黑气氤氲散得更多了,虞恒翻白的眼珠慢慢回拢,重新有了聚焦。
“墨墨……?”他清醒过来,看见泣不成声的墨云知。
“爹爹!”墨云知配合地呼喊他,却依旧瑟在沈俞白后面。
沈俞白垂眸,心想她应当是被吓坏了,所以不太敢靠近。
虞恒低头,看见肌肤满是溃疡,以及满手鲜血。他心中忽然明白了什么,惊恐地抬首:“我刚刚?”
“你刚刚入魇了。”沈俞白冷静解释道,“事发突然。”
“你方才想吞吃虞墨,我只好先把你制住,再帮你压去心魔。”
虞恒听了这话,沉默很久。
“不应该的……”虞恒喃喃自语,“不应该啊?这祸事明明,明明早就被解决了。怎么还?”
沈俞白眯了眯眼。
他温声开口:“你若不讲清楚,这祸事还会继续。你也看见了,你方才差点就吃了自己的女儿。”
墨云知涕泪纵横,疯狂点头。
“墨墨……”虞恒喟叹,眸光带了几分犹豫,转头看向墨云知,眼神满是怜惜,还有于心不忍。
虞恒干涩地舔了舔嘴唇,话堵在喉咙里半天憋不出来。
最后他一字一顿道:“不行的。我不能告诉你们,否则——”
啊……好香甜啊。
虞恒的眼再度慢慢偏移,又只剩白色。沈俞白眼尾一沉,心说不对劲!那黑气竟在不知不觉间重新聚拢!
衣袖拂过,长剑便倏然挣脱地面,回到沈俞白手中。
剑意卷着璨光与雪沫,直直刺向癫狂的虞恒——
“不要!”
虞夫人突然出现,如寒蝉凄切,拼命将虞恒护在身后。
墨云知登时一惊。
作者有话要说:宝子们!马上要有好看的新封面啦!
(期待地搓搓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