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间东曦好像回到了百年前的那天,她就像现在这样撑着剑半跪在地上,面前是长身玉立的大师兄,手中剑却直取她性命。
她仍然抬着头,一直注视着对面的人,本应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时候,她心头却无端生不出任何想法。
在涓涓血流声中,两人皆如石雕一般一动不动。
“师尊!”院门口突然传来一道清亮的少年音,打破了院内的死寂僵持。
紧接着是一声惊叫:“哇靠什么东西!”
陈玄先收回了视线,像掠过一个陌生人一样,冷淡地转身走向院门口。
东曦喉头动了动,口腔蔓延开愈发浓郁的血腥味,才恍然发觉是自己在方才的对视中咬破了口腔内侧的软肉。
她咽下一口血水,视线随着陈玄的动作看见滚落到院门口的杨场主的头颅,看清了方才被头颅吓到的人的面容,也看到了他身后另一个眼熟的人。
兰时和白商,都是大师兄的徒弟吗。
东曦有些恍然,原来在她与羲和宗割裂开的这百年里,大师兄已经有了自己的衣钵传承。
那其他师兄师姐呢,也一并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走向他们所期待的人生了吗?
未等她再多想些什么,院门口的兰时便看见了她,他有些惊讶地喊了声“扶光!”便跑到了她身旁。
他身后的白商也是怔了怔,他唇瓣微微动了动,没出声。
“你受伤了吗?”见东曦撑着重剑站不起身,兰时扶着她担心道。
“……腿骨好像折了。”东曦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自己身上的伤,低低回了句。
兰时急忙从怀里掏啊掏,掏了半晌什么也没掏出来,不等东曦疑惑,他自己先呆住了。
“我储物袋呢?”他喃喃自语,半晌才想起来自己穿的是伪装贫民的粗布衣服,压根没带储物袋来。
他挠了挠头,目光缓慢移到好像钉在院门口了一般的白商身上,扯开一抹笑:“师弟,带复原丹了吗?”
白商老实地摸了摸腰间挂着的储物袋,面色一赧:“出来的急。”
没带丹药。
兰时自动补全了后半句,也不失望,接着扭过头看向刚用剑尖挑起了那头颅的陈玄。
“师尊!”他喊,陈玄随之微微侧目,仍然眼神冰冷地看着他们,配上长剑上挂着的仍然朝下滴血的人头,显得格外骇人。
兰时却早就习惯了自家师尊的半永久冷脸,也不怕他,厚着脸皮朝他伸出只手,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师尊您还有治疗的丹药吗?我好朋友腿折了。”
陈玄的目光从兰时伸出的手上挪开,落在半跪在地上的东曦掩在长袍下的腿上,停了片刻,慢慢掏出个储物袋扔过来。
“回去用例银补上。”他说。
兰时扁了扁嘴,手上却稳稳接住,从储物袋中翻出来个治疗的丹药,递到东曦面前。
东曦的目光却停留在陈玄身上,眉头微蹙。
兰时以为她是在怀疑他们的身份,把丹药往她手里一塞,急忙解释道:“对不起啊扶光,其实我之前骗了你,我是羲和宗的弟子,来这里是为了做宗门任务。”
东曦目光转回他脸上,他弱弱指了指陈玄,接着说:“他是我师尊,你别被他凶巴巴的模样吓到了,其实我师尊他面冷心热,你看,他这不就给我们丹药了!”
东曦蜷了蜷手指,裹住掌心的丹药,脑海中拂过江玄度和郑蜀的脸,没有吃下它,刚好也缓了这么久,扶着重剑站直了身子。
“多谢。”方才跑得太急,她声音有些沙哑。
“好朋友谢什么!”兰时以为她服了丹药,笑逐颜开。
他又指了指一旁的白商:“这是我师弟,白商——师弟你别又板着脸,学师尊点好的行不行!一个师门有一个冰块儿还不够吗!”
东曦跟白商对视一眼,从他眼中看出他也认出了自己,便微微点了点头当做打了招呼。
白商抿了抿唇,低声道:“又见面了,姑娘。”
这下轮到兰时傻眼了,他看了看东曦又看了看白商,茫然道:“你们认识啊。”
“一面之缘。”
“救命之恩。”
东曦和白商同时开口,话音刚落又皆是讶然对视一眼,另一边的兰时被这毫无关联的两句话绕晕了。
“是救命之恩。”白商收回视线,又重复了一遍,脸色严肃,“之前我失责令师弟师妹们落入匪徒陷阱,同师尊师兄传音的那次,便是被这位姑娘救了。”
东曦道:“言重了。”
白商摇了摇头,规规矩矩:“我没有半句虚言。”
东曦无奈。
兰时挠了挠头,也不纠结了,拿着储物袋屁颠屁颠跑到陈玄面前,指指东曦。
“师尊,扶光是我在角斗场认识的朋友!您别看她是个凡人,其实她可厉害了!能跟金丹打都不逊色。”兰时骄傲得好像在自夸。
更别说还有个白商在旁边认真附议:“她还救了我等弟子。”
兰时突然眼睛一亮:“师尊,扶光与我们如此有缘,不如您收了扶光当我们师妹吧!”
东曦听得想笑,又实在扯不起嘴角,便僵着脸对上陈玄打量的目光。
他扫了她一眼,声音冷淡:“经脉寸断,无缘仙途,不收。”
这话实在无情,兰时笑容僵在脸上,白商也是一怔,下意识看向东曦,兰时怕东曦失落,手忙脚乱地开始安慰她。
东曦倒没什么感触,只是确认了从方才和陈玄对上视线开始就隐隐浮现的一个想法。
她轻轻叹了口气。
大师兄,好像没有认出她来。
还不知道主楼江玄度他们怎么样了,东曦不准备再在此多留,不过离开前倒是还有事要做。
她止住兰时的碎碎念,抬眸看向陈玄,再次跟他对上视线。
陈玄拧了拧眉,方才的话已经说得够清楚,不知她还要说什么。
却见东曦缓缓开口:“仙君,您剑上的那枚人头,是我的。”
陈玄冷凝的脸怔了怔,显然没想到她会这样说。
东曦面色坦然:“若是这人头对您有用,您也可以花百万金从我前雇主手上截胡他。”
陈玄方才明白她要这头有何用,他垂眸看了眼剑尖上挑着的人头,并未还给东曦。
“悬赏是我放的。”他声音沉沉,又从腰间摘下一枚储物袋,递给东曦,“头我带走了,钱在储物袋里。”
跳槽跳到原东家头上,东曦也不尴尬,她面色如常地接过储物袋,感知到储物袋中的足百万金,注意力却被柔软流光的布料夺走。
流云布制成的储物袋,这玩意快赶上里面的东西贵了。
羲和宗果然财大气粗啊,东曦感叹着,薅前宗门羊毛倒薅得毫不留情。
“多谢,”她这声更加情真意切,转头看向一旁的兰时和白商,“我还有事要做,先走一步了。”
白商于是也正色道了声别。
兰时则依依不舍地目送她离去,恨不得有个手帕给自己咬,咬完了还要举着挥一挥。
陈玄眸色沉沉地看着东曦的身影从院门口消失,手上长剑微挑,带血的人头重新滚落到地上,沾了一圈污浊泥土。
他没再给那重金买下的人头分出半点目光,手上捏诀,低语了些什么,看着那诀化成飞鸽展翅,遥遥飞往空中。
他侧目看向两个弟子,声音冷淡:“回宗。”
别院众人陆续离开后,一个人影从视野死角显出身形,青色的剑尖挑了挑地上的无头尸体,无甚收获,又很快离开了别院,仿佛不曾在此出现过。
……
东境,羲和宗主峰。
一只散发着微光的飞鸽摇摇曳曳飞进一处隐蔽的石洞,穿过护体法阵,稳稳停在一人面前。
那人阖目盘坐在石洞中央的冰床上,身披白底青边的宗袍,面容仙姿卓约,周身气质却与身下的冰床冷冽无二。
他并未睁眼,却似有所觉,抬手触碰到那枚飞鸽,飞鸽周遭的光芒忽明忽暗,映照着那张冷若冰霜的面孔,随之传出陈玄沉稳的声音:“师尊,未见通心铃。”
飞鸽在话音落下后便消散了,青年慢慢垂下手,面容再次隐匿于一片黑暗中。
良久,他再次抬手,并起修长的二指,虚空一点。
狂风骤起,青年身上的长袍被飓风裹卷,在他身后肆意激荡,他缓缓睁开那双敛闭的眼睛,露出一对如他的面容一般清明俊逸的眸,却如沉了一汪千里寒潭一般冰冷漠然,仿佛世间没有什么能入他眼。
他面前分明空无一物,瞳孔却微微放空,好似透过石窟看到了什么画面。
紧接着他紧闭的薄唇边涌出一行鲜血,本就淡色的唇更加寡素,神色却并未因此而生出什么变化,也没有什么其他的动作。
下一秒,遥在千里之外的一个小村庄村口却兀然出现个长身玉立的身影,正是方才石洞之中的青年。
有顽童打闹跑出了村子,看到这与村子格格不入的白袍仙君,想问他为何来此,又被他淡漠得如同看死物一般的眼神吓跑。
青年垂眸虚虚望着孩童跑向村子的背影,手上化出一柄寒剑,抬步缓缓向村子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10.31晚结尾有修文,看过的记得回来看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