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东曦便见面前少年面露迟疑,他好似斟酌了一下语句,模糊其词道了句“师门任务。”
“我师尊和师兄与我们一同前来,只是他们先行进城探查了。”意识到这话有些纰漏,他补充道。
宗门任务一般由元婴期修士带领弟子执行,他说的话不像是假,东曦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会儿,看到白商白皙的脸皮上不由自主红了一片,才缓缓回道:“原是如此。”
“对了,还有一事。”
白商刚松了一口气,又听她出声,紧张得挺直了背。
东曦见状微不可查地勾了勾唇,心下觉得好笑,这少年装得一副古板模样,其实不过是身为师兄必须做个小大人,内里还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孩。
正欲再逗逗他,免得以后成了大师兄那样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老古板,耳边却忽得响起一声冷哼。
江玄度附在她腰间的身份玉牌上,冷冷传音:“我没功夫看你调戏小孩。”
“我可是无聊了一百年,不调戏小孩玩玩,调戏你吗?”东曦于是也传音过去,又引发他一阵气恼。
她唇角笑容更甚。
小炮仗,一点就炸。
另一边白商等了片刻未等到她下一句话,僵硬的表情都快寸寸裂开,不由得出声询问:“姑娘还有什么疑问吗?”
东曦收回调笑的态度,面容严肃,白商不禁也紧张起来,看着她嘴唇缓缓开合:“仙长可知道有什么快速来钱的法子吗?”
白商面色彻底龟裂。
“实不相瞒,我现在身无分文,又罹患重病,想赚钱治病,奈何身无长物,唯有这双拳头还算能打。”东曦无奈叹气。
白商看着面前少女一副忧郁的样子,脑海中满是她方才拳拳到肉、刀刀致命的画面,视线落在她身后被破坏的阵法上,又挪到她手中握着的刚从土匪手里搜罗的一把钱袋子,嘴角不自觉地抽了抽。
罹患重病?身无长物?还算能打?
白商沉默,槽点太多不知从何说起。
但东曦面上又确实不像开玩笑,白商犹豫了一下,竟开始认真出谋划策。
“我们要去的沧州城距此不过几公里,凭姑娘身手和对阵法的了解,可以去那里接任务赚佣金。”
东曦眼睛一亮,道了声谢,便同白商等人告辞先行离去了。
树丛茂密,没多久白商便再看不见少女纤细的身影,但他仍然朝着她离开的方向怔怔看了半晌,直到一位师弟告诉他队伍整顿完毕,他才回过神,恢复了平日里冷静的模样。
“走吧,师尊师兄怕是要等急了。”
……
与东曦生活了两年的与世隔绝的村庄不同,沧州城鱼龙混杂,修士繁多,街边不少小摊和商铺,喧嚣热闹。
东曦恍惚间想起在羲和宗的时候,那时师兄师姐经常下山历练,尤其三师兄更是玩心重喜欢云游四方,但师尊却很少允许自己下山。
问起缘由,师尊总说她实力还不够,但当时她已经隐隐有超越三师兄的迹象,直到她挥出了天下第一剑,兴冲冲向师尊报喜,师尊无悲无喜的面孔上第一次出现了片刻的恍神,他看了她很久,才慢慢点了头允她下山。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山下的世界,那与戒律森严的羲和宗截然不同的、鲜活的人间百态。
“你进不进啊,不进别堵着。”一道有些粗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东曦下意识往旁边挪了挪,看着一个大汉拎着个沉重的包袱从她刚让出来的位置走过去,进了个形似当铺的店。
店门口挂了个大牌匾,东曦昂头看过去,牌匾上三个大字“任务堂”。
“还挺通俗易懂的。”
有什么钝器不轻不重戳了下东曦的脑袋,她侧过头,只见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太阳当空照的天气下,一个全身裹着黑袍兜帽的少年举着个油纸伞看着她,伞骨还在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她的脑袋。
而过路的行人则纷纷侧目探寻着这两个怪人。
东曦咬紧了后槽牙。
“江玄度,你是不是脑子也一起被魔气蚕食了?”
……
扯着黑袍怪人江玄度到了无人的暗处,东曦无奈道:“哪有大白天穿成这样的,你生怕——”
她一只手同他一起握着伞,另一只手随意扯下他脑袋上带着的大兜帽,话音哽在喉头。
高她一头的少年低低垂着头,漂亮的桃花眼晕开一片红,他好似也拧着一口气,眼里泪花都快溢出来了,也不肯同她说一句话。
而东曦呢?
东曦第一反应竟然是感叹这人长得是真漂亮啊。
许是从她眼神中读出了这个内容,江玄度更生气了,伞也不握了,手一松别过头不理她。
没料到他的动作,伞从指尖滑落,骨碌碌滚到一旁,东曦愣了半晌,想说些什么,又觉得这人阴晴不定无理取闹,面色也冷了下来。
“闹脾气就分道扬镳。”
话毕,她转身想走,手腕却被人扯住了。她心底轻轻叹了口气,回头看他:“怎么了?”
“……我错了。”江玄度低声说,“不要……分道扬镳。”
东曦沉默了一会儿,道了声“好。”
回去时江玄度格外乖顺,被东曦摘下来的帽子服帖地垂在背后,露出一张昳丽的面容,他显然有些不适应,即使行人没有看他,也死死低着头显得有些惶恐不安。
“江玄度,你为什么害怕。”第无数次被身后埋头走路的少年撞到后背,东曦停下步子转身问他。
江玄度抿了抿唇,避开她的视线,半晌,才闷闷出声:“我以前,不长这样的。”
东曦一怔,记忆远远飘回到百年前第一次见江玄度。
那时她还是羲和宗的天才小师妹,江玄度还是明月山庄的天才少庄主。作为两个门派下一代最优秀的两名弟子,他们没见过彼此,每逢四宗大会或宗门大比,不是她闭关修炼就是他修行在外。
但东曦对她这个劲敌早有耳闻,两人在各自的门派暗自较劲,前一天东曦升了金丹,后一天江玄度就闭关,一周后便传出明月山庄少庄主荣升金丹的消息。
说起来东曦十六岁便升至元婴的天才速度,还少不了这个劲敌的激励。
不过他们初次见面,反而是在宗门之外。
那时她刚下山历练完,正要回宗门复命,路遇凡人求助,她那时尚且稚嫩没看出那凡人是魔修伪装,上了魔修的当,落入迷宫阵法。
她在阵法中摸索了三日,没找到出口,反而遇见了个和她一样误入陷阱的倒霉蛋。
原本两人碰面了同行也就罢了,偏偏两人都是傲气性子,东曦说自己是卧底在此,江玄度说自己奉命一探究竟,两人结伴吵吵闹闹你刺我一句我刺你一句,就这样又走了三天,最后双双体力不支栽倒在阵法里。
好在东曦落入陷阱前给大师兄传了音,告知他自己结束历练即将回到宗门,陈玄意识到六日之期她不该还没回到羲和宗,循着她历练的路径风尘仆仆来回找了六天,终于找到了这两个小辈,险救下他们。
思及此东曦有些低落,那样面冷心热的大师兄最后却狠心挖出自己的心脏,她本不欲纠结前世,但既然现在重回仙途,她定是要到大师兄面前问个清楚的。
说到底……她始终不肯相信那是师尊和师兄的本意。
那日迷宫里,东曦撑到大师兄和三师兄出现在面前,才放下心任自己昏迷,即将睡过去了,又想起一旁的少年,强打起精神撑开眼皮,用嘶哑虚弱的嗓音对他说:“我是……”
她昏暗的视野中出现明月山庄的庄袍,迟钝的大脑来不及思考为何明月山庄的人会出现在这里,只顾甩开这个黑历史,顺便背后给劲敌捅一刀。
“明月山庄——江玄度。”
对面那少年本已经昏迷,闻言忽得瞪大了双眼,手指艰难抬起对着她。
“你……”他进气没有出气多,咬着后槽牙说,“那我特么就是——羲和宗东曦。”
随后两人双双睡死,被各自宗派拎回家。
事后她才知道自己甩锅甩到本人面前了,据三师兄讲述,当时两宗派来的人听完他俩的话后皆是尴尬一笑,打着哈哈都装这事没发生过。
东曦心梗,我谢谢您给我留个面子嘞。
总之从那以后她更抗拒明月山庄了。
从回忆中脱离,东曦视线落在江玄度脸上,印象里那个傲气的少年便是这样一张优越的面容,只是不似现在这般带着一种妖冶的美。
“如你所言,这是被魔气蚕食的杰作。”不等她说话,江玄度先解释了原因,他眸色沉沉,无端显出些凄凄。
东曦蜷了蜷手指。
她大概明白了点,就如她当年咬牙破境,江玄度的入魔也是被逼无奈,每当他被魔气改变的面容显露在外时,他总会被拖回那血色的过去。
“我们会成功的。”她不会哄人,语句此刻显得那么单薄,但她还是开了口,违背她最初丧气的断言。
江玄度没说话,还带着些水汽的眼眸定定注视着她,深色的瞳孔中慢慢映出少女纤细的手指,她轻轻抚了抚他的脸颊,声音难得带了点柔软:“那,让你当一次东曦好不好。”
“把这些伤痛,这些回忆,甩给你的死对头东曦。”
江玄度瞳孔微微缩紧,垂在腿侧的手不由自主地也抬了起来,慢慢包裹住她停留在自己脸颊上的手。
“那,我也让你当一次江玄度。”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