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道先修心,最忌急功近利、走火入魔。”
耳边响起少年低沉的声音,东曦抬头看过去,面前的人面容尚且稚嫩,但已初露未来身为羲和宗主峰大师兄的沉稳气质。
又做梦了吗?
自己最近是愈发没有戒心了,明明有个魔修在身边,她还敢睡得这么沉。
正神游天外,手背突然被剑背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东曦下意识缩了缩手,回过神看见陈玄微微皱起的眉:“教习时不可胡思乱想。”
东曦突然不合时宜地想,大师兄又要罚她练剑了。
不出所料,陈玄再次张口便是要罚她:“作为惩戒,便罚你挥剑千次……”
“大师兄,怎么又对小师妹这么严苛!”
清亮的女声打断陈玄的话,两人一同转头看过去,面容清秀的少女笑意盈盈地看着他们。
虽然知道是在梦境,但东曦还是怔了怔。
来人正是她的二师姐方絮,总是温温柔柔的一个人,每次大师兄要罚她,师姐总是不知从哪冒出来帮她跟师兄说好话。
她想起前世自己离开宴会前,二师姐喝了酒,脸上飘着片片红云,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子,高兴地对她说:“我们小师妹一定会长成羲和宗独当一面的师姐!”
不知二师姐若是得知她的死讯,会不会很伤心。
东曦垂了垂眸,掩去眼中情绪。
陈玄已经不认同地和方絮探讨起育儿经验,颇有种严父慈母的感觉,东曦静静看着这份岁月静好,一时间竟有种回到一切尚未发生时的错觉。
“大师兄和二师姐之间莫名有些和谐呢。”清越的少年音突然在耳边响起,东曦侧过头,入眼是少年俊朗的面孔。
他朝东曦展开一抹笑,露出一侧尖尖的虎牙:“小师妹,猜猜这次下山三师兄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三师兄陶泓,喜欢云游四海,师尊常说他玩心太重,修道之路不好走,但他偏偏又天赋极高,她死前他已经边玩边修到了元婴。
“垂竿。”东曦回忆着这个时间段发生的事,冷静地回答,丝毫看不出内心翻腾的情绪。
陶泓微微睁大了眼,一脸讶然地从储物袋中掏出个垂竿:“太厉害了小师妹,你现在已经修到能读心啦!”
东曦失笑,梦境外她当然没猜出来,看到垂竿颇为好奇,还被三师兄嘲笑了。
“我感觉这东西特别适合你,你再闷头修炼下去就要变成大师兄的缩小版了,想想我们可爱的小师妹会变成大师兄那个不苟言笑的模样我就惊恐,平常不修炼的时候你就垂钓,钓上来鱼让二师姐给我们烤!”
话音一落,他便被不远处的大师兄和二师姐同时睨了一眼,东曦刚刚接过垂竿,他便生怕被男女混合双打,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了。
东曦低头看着手上的垂竿,嘴角的弧度慢慢抚平,周遭也渐渐安静下来,良久,她松开握着钓线的手,掌心已经被勒出一道深痕。
再抬起头时,师兄师姐们的身影已到了远处,他们像是才发觉东曦没有跟上来,朝她招了招手。
她下意识朝前疾走几步,又渐渐慢下来,最后在原地站定。
“我——”
她喉头凝涩,想说些什么,却被一道擦身而过的身影扼在口中。
那是个娇小的少女,从她的视野里飞快冲过,融入远处的人群,同她的师兄师姐们自然地交谈。
他们叫她——
小师妹。
世界就在此时被打破重组,东曦有些目眩,闭了闭眼,再睁开时远处只剩下一道修长的身影,朝她缓缓踱步走近,她昂着头,直到脖子都有些僵硬,那人在她面前停下脚步。
“扶光。”他声音是永恒的清冷淡漠,她却总以为自己能从中听出些关心,“今日也需用心修炼。”
东曦眨了眨眼,动了动僵硬的脖子,听见自己应声:“是,师尊。”
背后利刃破空的声音传入耳中,随之而来的是剑体刺破血肉的声音,东曦没有回头,她握住胸口破体而出的剑刃,眼里映出师尊俊美凉薄的脸。
“师尊,”她轻叹一声,脑袋和声音都随着剑体的搅动愈来愈低,“你教我以苍生入道——”
“为何又蔑视苍生。”
她自然没得到回答。
苏醒时手还搭在脸上,因为太久保持一个姿势有些不适,她挪开手,看到榻边静立的身影,和他身后窗外被遮了一半的熹微晨光。
“我没有入梦。”看到东曦睁开眼看自己,不等她说话,江玄度便先一步开口道。
“我知道。”东曦揉了揉眼,说实话她从前世起就有点起床气,这辈子没人管更是愈演愈烈,此时恹恹的有些懒得理人。
但现在的情况有些特殊,她翻身下床,江玄度跟在她身后,看着她走进里屋给小孩掖了掖被子。
孟阳迷迷糊糊睁开眼,和东曦对视了半晌,她眸中好似蕴着复杂难懂的情绪,他意识到什么,猛然从睡梦中恢复清醒。
“你——”他张了张嘴,想说的话又卡在喉头,最后慢慢地说,“是要、走了,吗?”
东曦有些怔愣,她没想到孟阳会这么敏感地察觉到她的意图,迟疑了片刻,她轻轻点了点头。
“你还会、会回,来吗?”孟阳小心翼翼地问,他看着东曦沉默了许久,最后低低道了声:“不会了。”
经此一别,恐再无归期,东曦不知道自己能否像江玄度说的“拯救苍生”,也不敢给孟阳留下什么念想。
好在他们总归只相处了两年,若是过些日子孟阳能忘了她,才是最好的。
孟阳没说话,他别过头不看东曦,过了一会儿,见她没有反悔哄他的意图,才闷闷地说了句“再见”。
东曦摸了摸小孩毛茸茸的脑袋,村子里的大家有时会有些莽撞,但除去被她教训了一顿没心思再找他事的朱老二以外都算得上纯朴,孟阳也有照顾自己的能力,其实这两年里更多的倒是他照顾她。
她叹了口气,没说再见,只轻轻落下一句“照顾好自己”,便转身走出了里屋。
从孟阳醒来便躲在了门后的江玄度跟她对上视线,他看起来还有些茫然,等东曦朝他招了招手,才意识到她改变了心意准备同他一起走了。
虽然不知为何,但这对他来说倒是好事,总是苍白着的一副死人脸鲜活了些许,还装着一副“我就知道”的模样先一步迈出了房门。
东曦唇角微不可察地勾了勾,紧跟着迈过了门槛。
“东曦!”
身后突然传来男孩稚嫩的声音,她转过身,看见孟阳慌乱得鞋都没穿,赤脚站在内屋门口,定定地看着她,手指紧紧扣着门框。
“我会去找你!”他的声音太过坚定,这句话甚至难得没有卡顿,东曦看了他很久,慢慢笑起来。
“好。”她说着,朝孟阳走了几步,身后又兀地响起另一道有些沉郁的男声。
“东曦。”
她顿住步子,回头看过去,江玄度逆光站在门口,眸色沉沉地看着她。
东曦又叹了口气,她觉得自己前一百一十八年的身心俱疲加起来都没有今天多。
再看孟阳正一脸警惕地看着门口的陌生黑袍怪人,她摆了摆手,没再往屋里走。
“走吧。”
她和江玄度擦身而过,他绷紧的身体微微放松,朝屋里紧盯着他的小孩扯起个得意的笑,跟打了胜仗的孔雀似的。
“幼稚。”
待到他跟上东曦,她正站在院子里抱臂看着他,收敛了情绪后脸上看不出喜悲:“话说在前面,我接上经脉开始修行后,你最好别弱到被我杀了。”
“毕竟你以前也是个正道修士,”说到这里,她似乎也觉这所谓的“正道”有些好笑,嘲弄般勾了勾唇,“你应当知道,现在的你,是除魔卫道里该被铲除的‘魔’。”
“我不知道你因何而修魔,但如果我没有记错,你现在所受的反噬,是吞噬修为带来的。”她看着江玄度,清泠的声音却如钝刀子一般割人,她对他说着,又像在透过他告诫自己,“那个被你吞噬修为的人,现在还活着吗?”
江玄度脸上的笑慢慢消失殆尽,他避开东曦的视线,没有回答,只是往下拽了拽兜帽,生硬地说了句:“不必多言。”便化为黑影附在了东曦腰间藏着的身份玉牌上。
话已至此,东曦也不再深究,开始思考接下来的行动。
江玄度只知东君与魔修勾结准备屠世飞升,但具体的情况他也是一知半解,想阻止东君还要弄清楚他们的具体计划。
想起自己被剐心和江玄度口口声声称自己是救世的关键,东曦觉得这可能跟自己有点关系。
不过为何东君没有在百年前便实施屠世计划?
东曦敲了敲脑袋,想不明白,不过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她准备参加今年的宗门大选,打入敌人内部。
在那之前她得先能够修炼,但修复受损严重的经脉不是件易事,普天之下除了隐藏的能人异士之外便只有药王谷的人能医治,这点江玄度倒是说不必担心,她去自会有人帮忙,东曦只当他在那里也有盟友。
不过收集药材需要不少钱财,这才是当务之急。
“在城镇赚钱的法子可能会多一些,不过这个村子太过与世隔绝,最近的城镇要穿过一片深林,现在出发也需走上三日。”江玄度说,“今年的宗门大选大概还有一月便要开始了,时间有些紧。”
“事不宜迟,出发吧。”
东曦被孟阳捡到时身上没带什么,走时也不打算带走什么,孟阳家境不算好,她最后只收下了小孩强塞给她的一对小铃铛中的一只当作纪念。
“那小孩天生八脉残缺,你不会看不出来吧。”
深林很少有人出入,地面堆叠的枯干落叶被靴底碾碎,发出“咔咔”的声响,玉牌里沉默了许久的江玄度兀然出声,东曦步子不停,淡淡回了句“知道。”
“既然你们不会再见了,为什么还要带走那个铃铛?”话一出口,江玄度就觉不妙,果不其然,东曦低笑一声:“我怎么觉得你这话酸溜溜的。”
多说多错,江玄度觉得自己还是闭嘴为好。
这段小插曲倒是打破了两人之间的僵持,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直到行至深处,随着江玄度警惕的一声“陷阱。”东曦也刚好停住了脚步。
“挺简陋的陷阱,”她半跪着俯身观察了一下地面的痕迹,辨认出阵法图样,“设阵法的人修为也不高,应该只是林子里流窜的劫匪。”
“筑基。”比起东曦此时不能修炼看不出具体修为,江玄度准确点明对方实力,“不用我出手你都能打的过。”
东曦直起身,闻言弹了下腰间玉牌:“高看我了。”
一团黑雾自玉牌中涌出,在她身侧聚成人形,江玄度盯着东曦垂在玉牌边的手,脸上颇有几分恼羞成怒。
东曦扭过脸假装没看到。
“阵法上有感应,有人触发阵法布阵者就会察觉……不如我们守株待兔,黑吃黑?”
说罢,江玄度又觉得对面这个正派弟子会不认同,垂眸刚要说点什么揭过,便听见她说:“好。”
他讶然抬头,对上东曦视线,她有些好笑地看着他:“毕竟我们比较缺钱,也算劫富济贫了。”
“……”江玄度突然想起她可是做的出在凡人家房顶朝人家扔石子的事的人。
深林的好处就是便于掩藏,两人在阵法附近寻了个粗壮的大树,借着树叶的遮蔽藏身于枝干上。
不多时,江玄度耳尖微动,抬了抬眸:
“来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