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入梦引

说罢,东曦便转回了头沉默地盯着屋内,任江玄度如何激她都不发一言。

江玄度有些气恼,但又从她身上看到了一百年前那个不近人情的顽固家伙,一时间不知道该高兴跟了她这么久终于唤起点她前世的性子,还是该郁闷她的冥顽不灵。

四周逐渐灯火通明,围过来的村民也越来越多,江玄度下意识掩了掩兜帽,又眸色沉沉地看了她一眼,便身形虚化隐匿了行踪。

察觉到身边人的消失,东曦才瞥了旁边一眼,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也起身飞檐走壁离开了。

回到土屋时夜还很深,孟阳在里屋睡得很沉,东曦检查了一下屋子里没有他人进入的踪迹,便和衣躺上了外间的枕席。

她看着屋顶古旧的横梁,鼻尖萦绕起一丝淡淡的木香,恍惚间有些熟悉,她心头生起些警惕,正欲起身,意识却先一步沉入黑暗。

……

羲和宗主峰庭院纵深,曲径通幽,同门大多都在宴上,东曦捏着大师兄传话的那张纸条,一路上都没遇见什么人。

绕过长长的回廊,映入眼帘的是郁郁苍苍遮天蔽日的紫竹林,也是平日里大师兄教她练剑的地方。

这次生辰宴大师兄不巧下山处理北境魔修惹出的祸事,本以为他被任务耽搁来不及为自己庆生,没想到还是赶了回来。

只是不知大师兄为何不直接赴宴,而是托侧峰师弟给她传信,难不成有什么要事相告?

环顾四周没看到大师兄的踪影,东曦只当他还没赶到,随意盘腿坐上平常休憩用的石台,百无聊赖地捡起个细竹条在地上涂涂画画,复习近日刚习得的法决。

“……不动不惑,临字——”

“飒——”

涌动的气流扰乱了一瞬的风动,东曦耳侧的碎发跟着轻微摇晃,手上写诀的动作一顿。

紧接着细软的竹条朝身后骤然刺出,在强大气流的裹挟下硬如利刃,撞上冲着她过来的浓烈剑气,被两团急速相撞的力量绞成碎屑,而那剑气仍气势如虹地斩向石台。

意识到偷袭者实力不凡,东曦脚下借力弹出几米远,堪堪避开那道剑气,仍被锋利的余气划伤了脸颊。

林子被炸开的石屑和灰尘笼罩,竹叶簌簌作响,一时间有些看不清周遭的状况。

东曦警惕地捏了个清字诀,四散的烟尘化为旋涡,露出林子当下的模样——石台中央刻着一道深深的裂缝,直直劈进地下三尺,竹节被余气割得七零八落,碎了满地。

可见剑气的主人少说是个元婴后期,且对她抱有杀心,倘若她没有发觉,此时被劈成两半的就是她自己了。

羲和宗怎会混进这样的人?

东曦的手挪向腰间挂着的本命剑,心下暗想好在大师兄不久便会赶来,不然在这偏僻之处寻不到人帮忙,定是一场恶战。

她盯着回廊后缓缓现出身形的高大身影,已经握住剑柄的手猛然止住,微微紧缩的瞳孔中满是震惊。

“大师兄?”

最先看见的是那人身上与东曦一模一样的道袍,白底青边,随着他的动作显出若隐若现的银丝暗纹。

紧接着是他手里握着的那把古朴沉厚的黑色长剑,剑脊与一般剑不同,延展出游龙般的形态,正是她大师兄的本命剑龙吟剑。

东曦还记得取剑那日他从剑冢出来时浑身浴血,寸步难行,当时学了许久都学不会御剑的自己,为了带奄奄一息的师兄回宗,生生学会了御剑飞行。

待到那张冷峻的脸完整地出现在她面前,正是几日前临走前还面冷心热嘱托她修道不可急功近利的大师兄陈玄。

东曦胸中有无数疑问,一时间竟失了语,但不等她问出什么,对面的人已经再度挥剑,她只得运转功法躲避开凌厉的剑气。

抵御元婴后期的攻击并不轻松,那剑气中杀意太重,不管师兄是出于什么原因对自己出手,她都不能再一味防御了。

思及此,东曦的手再度挪到腰间,她咬着牙紧紧握住本命剑的剑柄,手背青筋凸起,却怎么都无法将剑拔出鞘。

怎么会拔不出呢?

她隐约觉得不该是这样的,她应当是如往常无数次一般拔剑迎上师兄的剑气,不同的是这次她会与他战至力疲,逐渐陷入弱势,而后——

而后如何呢?她想不起来,但新一轮攻击已到面前,东曦果断松了剑,徒手画诀挡住了剑气,被冲击得后退半米,喉间涌上血腥气,又被她强行咽下,再看掌心也已是鲜血淋漓。

她刚刚修至元婴,大师兄却已半步化神,哪怕持剑她都没把握在他剑下撑过百回合,更别说现在她不知为何拔不出本命剑,再这样下去,她迟早被他斩于剑下。

注意到东曦的势弱,陈玄停了攻击,面无表情地慢慢靠近她。

“大师兄,若是出了什么事你大可以同我言说,何必同门相残。”东曦试图阻止他,可陈玄仍然紧抿着唇不发一言,持剑的手缓缓抬起,剑尖直指东曦。

没办法了,东曦咬破舌尖,逼出心头血迅速在身前画诀,丹田中灵气飞快运转。

涌动的灵气压迫着她的奇经八脉,仿佛要涨破她的身体,她周遭席卷起磅礴的力量,源源不断地抽取着空气中流淌的灵气。

陈玄被这力量逼退几寸,皱起眉看着她周身升起的护体屏障——她要强行破境。

这无疑要承受莫大的痛苦,逐渐由无形化作有形的气流包裹住东曦,她的七窍都涌出鲜血,剧痛之中,她汇聚全身灵气冲击丹田之中的一层屏障。

天才并非虚名,这几乎是必输的赌局,她却从死局中谋得一线生机,竟是要成功破境。

正是关键之时,身后的竹林深处却兀地惊起一群飞鸟,渡劫期的磅礴剑气齐齐斩断竹节,朝着屏障劈来。

死亡的危机压迫着东曦的神经,她脑海中突然响起一道声音,他声音冷而坚定:“拔剑!”

拔剑!

脊背已能感受到剑气的逼近,而自己仍毫无反击之力,东曦强迫自己从破境中分出点心神,握住腰间的长剑。

她咬紧牙关,违背胸腔中不知因何而生的浓烈心悸,用尽全身力气拔剑——长剑出鞘!

剑身反射出七星的流光,东曦来不及思量,便回身接下那道冷冽剑气。

巨大的冲击力震裂了东曦的虎口,紧接着她清晰地听见“铿”的一声脆响,瞳孔猛然紧缩,与被强势破开的护体屏障一同映在她眼中的,是本命剑折断的半截剑身。

那剑气斩破护体屏障后便消散了,但本命剑折,破境又被强行打断,东曦被灵气反噬得喷出一口鲜血。

她将断剑深深插入地面,强撑着身体抬起头看向自竹林中缓缓走出的人影,尘雾散尽后,她有些绝望地看着那道熟悉的身影。

“师尊……”

陈玄的长剑自背后刺破血肉,穿透东曦的胸腔,剧痛引发身体不自觉的痉挛,眼眶涌出的鲜血模糊了视线,但她仍直直地仰视着那道长身玉立的人影,和他手中熟悉的寒冰玄剑。

修真界现存的渡劫期大能屈指可数,东境羲和宗东君,西境明月山庄江华魄,南境药王谷药老,北境魔修玉骨,其中江华魄闭关已久,药老隐居不出,魔修进不了羲和宗的护宗大阵。

虽然早有预料,但亲眼看到欲取自己性命的人是抚养自己长大的师尊,东曦还是心境动荡难以接受。

“为什么,师尊……”她艰难地动了动喉咙,发出嘶哑的声音,东君只是不远不近地站着,垂眸看着她,或者说是她胸口穿体而出的长剑,眼里是一如既往的清冷淡漠。

剑体上下搅动,割断她的每一条经脉,东曦感觉到胸口一空,眼前的人影虚虚晃晃,她茫然地看着周遭的一切都慢慢消散,再恢复清晰时,眼前是土屋简陋的顶棚。

胸腔残余着剐割的疼痛,东曦下意识捂住了左胸,身体随着呼吸上下起伏,掌心透过皮肉感受到内里有规律的跃动。

……还活着啊。

桌上燃尽的一炷香发出将熄的“啪咔”声,香灰零星落在破旧的木桌上,灼开几点痕迹,东曦迟钝地回忆起入睡前熟悉的香气,站起身碾灭了最后一点火星。

“魔修这些不入流的本事,你用得倒是得心应手。”

一炷“入梦引”的效力对修者可能算不上什么,但凡人闻了免不得沉睡一夜,她也不用担心会吵醒孟阳,声音不高不低地在屋里回响。

无人应声,东曦有些疲惫,也懒于同这人计较,“入梦引”已经解决,继续睡应当不会再被他入梦,思及此她翻身上榻,夜色仍深,她脸有倦色,一闭眼却全是方才梦中场景,迟迟无法入睡。

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明亮得有些晃眼,东曦偏过头躲开,视线却撞入不远处的铜镜,里面映出的隽秀面孔被窗影割裂成不均匀的形状,她微微晃了神。

那是张年轻的脸,属于十八岁的东曦,而她在一片死寂里停滞了百年的时光。

“一百年啊。”她抬手掩面,视线重新转移到屋顶,漫无目的地虚晃着,“我两辈子加起来才活了十八年,你说,我要怎么才能追上这错过的一百年?”

“不说我现在经脉寸断不能修行,单论你,明月山庄的天才少庄主,我死前半步元婴的人,现在都成了魔修,只能缩在“东曦”的身份玉牌里苟延残喘。”

她听到榻边若有若无的呼吸声,没有回头。

“你的敌人,恐怕不会比东君弱到哪去。”

黑雾渐渐在东曦身侧聚成一个人形,江玄度立在榻边,静静地看着她。

“救世……”东曦闭上眼,声音慢慢减弱,呼吸趋于平缓,“那不是……我们能做到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