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好似歌舞升平,嘈杂的庆贺声不绝于耳,有人声忽远忽近,好像在唤着她的名字。
“东曦师姐?”
东曦倚靠在柔软的坐席上,有些艰难地睁开眼睛,雾蒙蒙的视野里,她依稀辨认出周遭宗门大殿熟悉的装潢,恍惚间想起这是她的十六岁生辰宴兼破境庆典。
她一向不善饮酒,在喜气洋洋的氛围里也忍不住小酌几杯,没想到果酒都能让她醉成现在这副模样,想来还有些失态。
“东曦师姐?”
那人又唤了一声,东曦回过神,视线虚虚聚在面前人的脸上,却也好似蒙了层雾气,看不分明,只依稀辨认出他口中传出的朦胧声音。
“东曦师姐,这是陈玄师兄给您的信。”
身体先意识一步接过纸张,东曦眯起眼辨认着字迹,上面蜿蜒有力的字体确是她大师兄的风格。
“紫竹林见。”
熟悉的文字让意识骤然回笼,模糊的视线也随之恢复清晰,东曦抬起头看向面前的少年,雾气散尽后是一张陌生的脸,她却下意识觉得这人是侧峰的一个小师弟。
“怎么了,师姐?”
他嘴唇一张一合,声音清朗明亮,入耳却有些失真。
东曦手中的纸张无端自燃,幽亮的火焰触及指尖,并未带来烧灼的痛感,只是忽明忽暗地弹跳着,映着少女无甚表情的脸。
“江玄度,有意思吗?”她说。
“挺有意思的。”少年脸上扬起有些恶趣味的笑,那张隽秀的面容突然扭曲变形。
随之崩塌的还有周遭的雕栏玉砌、亭台楼阁,指尖的那点零星火光愈来愈亮,直至刺目的光芒笼罩住整个天地——
东曦闭上眼,再睁开时天光大亮,身下的草地绿得扎人,不远处溪流潺潺,荻梗浮漂在湖面上荡出悠悠微波。
她怔怔地看着万里无云的晴空,半晌才从梦中回过神。
有奸人作祟,这一觉睡得甚不安稳,日头却已到了正午。
她有些烦闷地撑起身子,捞起空空如也的鱼篓反扣在草地上磕了磕,试图凭空磕出鱼来,证明她这一上午不是一无所获——
当然什么都磕不出来,只得再拎起简陋的鱼竿,慢吞吞往村子里走。
住处离村口不远,东曦走了没多久就看到了那座简陋的土屋,只是土屋门户大开,依稀能看到里面被翻得乱七八糟。
而院子里站了一大圈人,领头的那个壮汉满脸横肉,横眉怒目地不知在说些什么,透过人群的交错能辨认出被围在中间推搡的是个瘦弱的半大小子。
她皱起眉,加快了脚下的步子,嘴里边说着让一让让一让,边借着娇小的身形从人群缝隙往里挤。
有人认出东曦,大声说“管事的来了”,看热闹的人便往两边散了散,留出个道让她进去。
“怎么回事?”小孩见了她便眼睛一亮,又很快黯淡下去,有些不安地扯了扯她的衣摆,东曦拍了拍他的头顶,转身直视着壮汉,声音有些冷,“朱老二,我不在你就欺负孟阳?”
“谁欺负他了?”朱老二嘴上反驳,心里却有点发虚。
这个几年前被哑巴捡回来的女娃娃可不是什么好相处的,又是给哑巴改名又是要走哑巴父母失踪前寄放在自己家的那点钱,这次本想趁她不在把锅甩哑巴头上,谁知道她提前回来了。
他咽了口唾沫,想到自家婆娘凶神恶煞的样子,心说可不能被她知道这金镯子是被他偷偷拿了,于是恶向胆边生,梗着脖子嚷嚷:“是你家小子偷了我家的金镯子。”
闻言,东曦低头问孟阳:“你拿了吗?”
孟阳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我没、没有!”
“你说没有就没有吗?”朱老二也是死咬着不放,“你来我家猪肉铺子逛了一圈啥也没买,刚走我就发现我婆娘落这儿的镯子没了,不是你偷的还能是谁?”
“我、没、没偷!”孟阳以前被大家叫哑巴就是因为有点娘胎里带的结巴,他嗫嚅着说不出话,急得带了哭腔,东曦的衣摆都被他的拳头攥成了一团。
察觉到小孩的着急,东曦反握住他的手,冷冷地盯着朱老二:“说了这么多,都是你的一面之词,屋子你也翻了,拿不出证据,你就是在污蔑孟阳。”
朱老二怎么可能拿得出证据,他总不能为了给哑巴扣锅而放弃怀里的金镯子吧,只得哑了声,悻悻地说不出话。
围观的村民见他这样也开始窃窃私语,朱老二满脸通红,仿佛听见了他们背后会怎样议论自己。
他气急败坏,朝着孟阳大声喊:“谁知道你是不是把镯子偷偷藏起来了,有娘生没爹养的东西。”
这句话属实难听,连周围看戏的人都面露不忍。
孟阳一下子愣住了,眼眶里迅速积满了泪,一下一下地抽噎起来。
“啪!”
少女纤瘦的手掌甩在朱老二的脸上,她用了巧劲,看上去不显手重,其实朱老二满脸的横肉都上下颤了好几下。
每寸皮肤都像被千百根银针扎过一般剧痛,他惨叫一声,捂着脸退了好几步,瞪大眼珠子惊恐地看着东曦。
“不是吧朱老二,你这一脸肥膘白长啦,一个小姑娘打你一下,你至于装成这样吗?”有人看不下去了,对着朱老二嘲讽起来。
“就是,要不是知道孟姑娘是个和我们一样的凡人,我都以为她这一巴掌带了那个什么炼、炼气期的灵气呢!”
“什么炼气啊,我看少说得有筑基!”
人群哄笑着散开了,嘴上还开着朱老二的玩笑,和朱老二有些交好的人拍拍他的肩膀说:“要我说你也是该,什么话不过脑子就往外秃噜,再说镯子丢了就丢了,非往个小孩身上赖什么。”
没得到他的回应,这人也有些不乐,正巧被和朱老二一贯两看相厌的人瞧见了,幸灾乐祸地说:“我看你也别理他了,万一他那‘脆弱’的脸皮出了什么事,再赖到你身上!”
那人听了,见朱老二还是一副疼痛难忍的模样,也怕被他讹上,急忙混在人群中走开了。
村民陆陆续续散干净,东曦拉着孟阳走回房间,“砰”得一声合严了门。
一直站在原地的朱老二才像终于缓过来,嘴唇蠕动了几下,吐出个混着血的大牙,也不顾甩锅了,骇得转过身就往家逃。
被找上门前孟阳就做好了吃食,只是经此一番有些凉了,东曦不甚在意,孟阳倒觉得是自己惹了麻烦,吃饭时一直闷闷不乐。
下午两人整理好被翻乱的东西已经是日薄西山,孟阳今天今天受了惊吓又遭委屈,早早便睡着了,东曦白天睡了太久,此时也没什么睡意,搬了个竹编躺椅在院子里小憩。
天际的最后一点日光被远处的山峰掩盖,月明星稀的黑夜笼罩大地,夜色愈深人声渐消,最后寂静得只听得见飞鸟在檐上扑腾的声音。
东曦乘着夜色隐匿在朱家房顶上,掀起片板瓦垂眸静静看着屋里同床共枕的男女。
只见朱老二悄悄睁开眼,慢慢挪开女人搭在他肚子上的手臂,壮硕的身躯有些滑稽地溜下床,轻手轻脚地从衣物的夹层取出个夜色里还金光灿灿的镯子。
忽然“啪”得一声脆响,不知哪来的一颗小石子不偏不倚弹在他手上皮肉最薄的地方,疼得他险些没拿稳镯子,一边无声哀嚎,一边心惊肉跳地看了眼仍在熟睡的婆娘。
趁着月色一瞧,手背上已经青紫一块,朱老二暗骂一声晦气,正想着明天该如何和婆娘解释,另一只手又是一疼,紧接着是铺天盖地的石子,弹在他每处最脆弱的关节。
这次他是真拿不稳镯子了,金镯子叮叮当当摔在地上,他却没心思管,只嚎叫着躲避仿佛来自四面八方的石子,不知自己是招惹了什么邪祟。
朱二娘被他闹耳的声音吵醒,正眼一看原本和自己一起入睡的朱老二此时却在地上打起了滚,不远处的地上还躺着自己丢失的镯子,一下子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她又急又怒张口便骂:“朱老二你这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我真是瞎了眼才看上你,我要和你和离!”
她嗓门大还声音尖细,这一嗓子喊醒了不少刚入睡的村民,一时间好几家都亮起了灯,扒着窗户往这看,更有甚者还挤到了朱老二家院子外,吆喝着“咋了二娘”。
朱二娘也不藏着掖着,张嘴就把朱老二的腌臜事抖了个干净。
见朱老二彻底败露,东曦掂了掂手上的小石子,躲过朱二娘的视线又给他来了一下,朱老二筋疲力尽躲不开,眼睁睁看着石子冲着自己过来,只能吃痛发出嘶哑的惨叫。
“羲和宗曾经的的天子骄子,现在只有朝凡人扔石子的本事了吗?”
难得心情好点,耳边又响起烦人的声音,东曦手中的石子换了个方向,毫不收力地朝声源射过去,被黑袍中伸出的一只瘦削的手半道截住,捻成粉末飘散在空中。
那手的主人微微抬起头,兜帽下是一张昳丽妖冶的脸,秾艳非常,却不至于被认成女子,反而带着轮廓分明的少年感,只是肤色因为长久避光有些不健康的苍白。
见伤不到他,东曦恹恹地将视线转回屋内,话里也没少了刺:“比不过你堂堂明月山庄少主,干脆弃了自己的道,堕为人人得而诛之的魔修,一辈子见不得光。”
话音落下后两人都沉默了许久,直到屋里燃起幽幽的烛火,昏暗的烛光透过瓦片的缝隙映照在两人脸上,少年清冽的声音才混着人群的嘈杂声传进东曦耳中。
“羲和宗主峰多了个天才小师妹的事你知道吗?”
抛石子的动作微不可见地顿了顿,东曦垂下眼皮,不咸不淡地回了句“不感兴趣。”
“那你师尊要用苍生祭天以飞升,这事你感兴趣吗?”
石子落在掌心,却没有被再次抛起来,东曦偏过头看向身侧的少年,眼里映着屋内晦暗不明的光,随着烛火的跃动忽明忽暗。
她声音泠泠,脸上没什么情绪:“我说过了,羲和宗也好,苍生也罢,都和我没关系了。”
“我不修道很多年,早就连剑都拔不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