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同时领取不同组织的工资时,坂口安吾总是会设想自己哪一天会置身在被怀疑的漩涡之中,但当着一天来临时他发现自己没有预想中的平静。
玛奇玛看向他的眼神冰冷,与欣赏一丛被迟雨打得叶片湿漉漉的竹叶的眼神无异,没有多余的怜悯或愤怒。
当初刚被分配到和她一起工作的很长一段时间内,他试图揣摩这位上司的脾性,不动声色地试探,但得到的结论是她的内心仅仅空空如也而已。
像得知什么令人失望的事实,又像是被早已知道的事物刺痛一般,坂口安吾从这些琐碎的思想中回神。
他长吁一口气,像吐出浑浊的灵魂,很轻地点了点头。
聪明的首席情报员能够从他们的问话里猜到他们的究竟想要问些什么,无非是怀疑自己与敌方勾结,给了中原中也浅层的情报,并泄露了玛奇玛与中原中也在甜品店的精确方位。
如他们记录的那样,情报确实是由他与五十岚鸣声提供给中原中也,但进一层的疑点重重的连环相扣他却也没有预料到。
玛奇玛的情报分发并不是同一同质的,他与五十岚鸣声的情报掌握度大抵相同,但除了少部分重合的低机密情报,更高权限的内容他们分别掌控不同的一半,且不被允许流通。
这就导致了很多时候基础的事情二人会一起做,但涉及到高保密度的计划,他们总是被分以不同的任务,以不同且不相交的方式执行。
有时他们只被吩咐“要这么去做”,而不被赋予“为什么要去这么做”的确切理由。
此刻,看着玛奇玛在白炽灯光下的略显孤寂的身影,他甚至感到庆幸。
比起背叛泄密的部下受惩罚,遮掩甜品店原本隐匿的设计显然更加困难。
涉及到与上司一同背叛组织、甚至背叛首领的罪名,不会好过如今的监督不力或是通敌泄密。
前者会牵连到一系列的里层规划人员,后者则只需要他一人来挡罪。
玛奇玛此刻的缄默就是最好的证明。
不过有时他也会忍不住疑惑,既然已经替他安好了罪名和下场,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地在公路上救下自己呢?
谁知道呢,坂口安吾有些困顿地垂眼,不再打算细究。
少女干部缓缓抬步,听到她鞋履踏在地板上的清脆响声,他没有抬眼,只是无力地低眸看向自己的腹部的镣铐,思考是否能够提议让看守的人稍微收紧一些,有些宽松的限制器具没有卡在他劲瘦的腰际,而是别在了他的胯部,给伤口带来别扭的压迫感。
情报员的思绪罕见地没有用在僵硬沉重的Mafia事物中,却被他的上司轻柔地用手指抵住下巴,无情地打断。
他看到她带着小猫图案创口贴的指尖的轻轻贴在他的下颚底端,不重不轻的力度温和地往她的方向掠去。
创口贴有些锋利的边缘隔着冰冷的口部封闭装置刮着他的肌肤,随着他脖子往前微伸的动作,带来各种金属链碰撞的细碎“当啷”声。
后侧没有被灯光照到的观察员们还在“沙沙”地记录着什么么,玛奇玛看起来并不在意这种和疑似背叛属下的亲密行为被看见,自顾自地弯下腰。
视线里装进她饱满的薄唇和红润脸庞上的细小绒毛,她的面容从不会让人觉得锐利逼人,柔和的、顺服的气质总会随着她浅浅的微笑透出,五官甚至还帶着几分清纯稚嫩。
非人的存在也会如此拟真吗?坂口安吾浑浑噩噩地想。
少女干部屈膝,抬起另一手,把他搭在鼻梁上的细边眼镜取下。纤细带着温度的指腹掠过鼻侧,贝甲划过他的睫毛时带来不可忽视的痒意。
“安吾君。”她声音很轻。
情报员有些不适应地眨了眨眼,眼镜上破碎模糊的部分离开了视线,取而代之的是过近距离、也过分清晰的少女面容。
她逆着光,赭红的碎发与脸庞都被渡上了柔和的白光,竟有种难以言说的神圣感。
此时她没有再端着冷峻看不透的神情,纤细嫩白的指节拈着一架破碎的眼镜,露出一个很淡的微笑,“借我用一下它,好吗?”
卸下眼镜的坂口安吾少了平日的古板严谨,在光线的变化下他微微蹙眉,倾斜出几分脆弱感,如被雨水淋湿的苦竹,湿漉光滑的表面反透着温润的光泽。
啊……总是这样,用不容反抗的语气说出温柔的商量话语,仅仅为了一些微不足道的、随时可以献出的事物,以此进行更深一层的支配。
这些就足够满足她吗?细微末节的关照,从哪里获得对应的代价呢?
他迷茫地抬眼,看着玛奇玛屈指把鬓角的碎发撩在耳后,缓缓地附身贴过来,带来一种叙述不清的、朦胧的暧昧感,清幽如一汪清泉。
她微微启唇,“安吾君,很久了吧,有时我避免把过多的目光放在你身上,毕竟‘信任’这类维系人类族群的缥缈存在是经不起推敲的,让我摸不到边界。”
她说着冰冷的话,闲置的手指却很轻地从他笔挺的鼻梁中端轻轻下滑,指腹被没有温度的金属装置反压得泛白。
感受着鼻尖隔着冰凉金属传来的细微压迫感,力度像一条轨迹未明的游鱼摆尾拍过岸,激起圈圈水纹,让人捉摸不透。坂口安吾突然不想与她对视,徒劳地垂眼。
看到他别开眼的动作,玛奇玛语气听起来暖了一些,如来自长姐母亲的责备,又带着无可奈何的包容,“可是你总是做出吸引我关注的事情。”
如果是一般人听到身份尊贵的美少女Mafia干部对他投以不一般目光的话语,恐怕会开心得说不出话来,但年轻的首席情报员明白,她的目光掠来时带来更多的是捉摸不透的心惊。
Mafia高层内很少人知道,特殊观察与制约部的委托特权是她独身一人前去东京谈判赢得的,东京高层对她表现出的亲和力几乎是“信任”的状态。
当初在异能特务课任职时,这位扎着麻花辫看起来适才大学毕业的小姑娘抱着一沓公文书,从内务省的办公大楼走廊上歪着头看着窗外的雪景。
比起危险程度高、工作难度大的异能特务课,或许她在隔壁的司法机关局任职比较好。
大楼后的白桦林丛身姿笔挺,色调灰白,从窗棂斜斜射来的白光与散雪辉映,与她此刻逆光站在密室里的身影短暂重叠。
彼时,年轻的干事友好地询问她的职务和工位,猜测可能她是新来的搜查员,直到获得她意味不明的浅浅笑容,才知道她是上层特派给横滨的新任参事官。
坂口安吾与恶贯满盈的暴徒打过交道,调查过特级危险异能者的追捕秘务,但第一次在这个偏头背手、看起来不谙世事的赭发上司面前不知所措。
不过很快他就付出了沉痛的代价,甚至差点彻底永眠在了横滨凛寒的冬夜,也对这位姝丽的、甚至连人类都不是的美少女有了更深一层的认知。
可以一笔带过的惊险回忆在她不容质疑又可悲的能力面前是那么不起眼。
本以为能够因为特殊的任务跳槽到横滨的港口黑手党,远离更深层次的危险,没想到埋头苦干、小心谨慎工作没几年,转头又遇到了这位久别重逢的“老上司”。
视线里少女指尖上圈着的猫猫创口贴又像是嘲笑他的逃避一般,明明和她干部身份是那样的违和反差,却昭然若揭地倾斜出恩赐一般的狂戾。
玛奇玛的声音清冽,悦耳动听,宽恕一般将他从被回忆河流泡得皴破发皱的思绪拉回:“这件事我不会再追究,也不会插手。”
坂口安吾眼里情绪晦朔不明,他不想去推敲眼前上司的心思,但又避免不了被她若有若无的掌控牵着走,一种无奈的、近乎要崩溃的情绪涌上心头。
她在说这些的意图是什么呢,近乎自导自演给观察员看的戏码,又有几分真?
像是被标记上红色油漆的猎物在围场里逃脱不掉猎人的追捕,徒劳地表演奔跑一样……不过或许现在用被迫拴在身边的、供以观赏的猎犬来形容他的处境比较好。
玛奇玛微动指尖,从他唇面上方镂空的金属遮罩滑到耳后,触到装置的解锁页面,她看着他垂下的眸,没有强制与他对视的意思,只是淡淡道:
“我会将你交由森首领,尾崎干部的调查部队稍后会跟你交洽。”
少女干部的指腹贴在稍凉的指纹识别面板上,随着一声轻微的“咔哒”声,稍显沉重的禁锢器应声拆解而落,在半空被她张开的手掌接住,避免砸在男人的胸口上造成他未愈伤口的疼痛。
她另一只手很耐心地把挂在他耳廓半垂不垂的锁链撤下,搭在他身后的挂钩上。
隐在黑暗中的观察员没有阻止的意思,他们也很清晰地认知到自己没有阻止干部的权限,只是以沉默的记录表达着对不合规行径的不悦。
与她细微温柔的动作相对比的是她早已做出、此刻在平淡叙述的决定。
五大干部之一的尾崎红叶负责着专门拷问敌人、俘虏以及叛徒的特殊小队,必要的话,他们将动用一切必要的手段在拷问中榨出情报。
任何人进去,不死也要脱层皮。而遇到咬紧牙关的棘手对象,尾崎干部通常会邀请太宰治作为特殊嘉宾,在他的刑讯下,几乎没有不松口的犯人。
虽然不知这是森鸥外的确切要求,还是玛奇玛循规蹈矩地“按照章程办事”,但很显然这位首席情报员在上层眼里并未洗脱身上的嫌疑。
那些无端的猜测,在首领的怀疑面前都不重要了。玛奇玛显然也没有为了他而与森鸥外违逆的打算。
少女干部柔软的指腹轻轻抚过他被限制太久以致于留下粉红压痕的面颊,像欣赏一朵含苞待放但被暴雨淋湿的玫瑰。
她声音甘如不腻的蜜糖,清澈又带着微甜的质感,让人有被关心,甚至被放在第一位的错觉。
“稍微忍耐一下,安吾,很快就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展开“惊险的回忆”我就意料到会很枯燥,所以我用“可以一笔带过”来形容,事实上这部分也是一笔带过。主要是可以很友好地想象玛奇玛戴眼镜穿制服办公的场景……(幸福流泪猫猫头)
【小剧场】
「以往」:
坂口安吾:(和同事闲聊)新来的参事官看上去年龄很小,还很可爱的样子。
卸职离开的参事官路过:(神色怪异)不是啊!那可是玛奇玛啊!
坂口安吾:(莫名其妙)
「现在」
中原中也:(受宠若惊接过玛奇玛送的花)谢谢……新来的干部,有点可爱捏。
坂口安吾:(神色怪异)不是啊!那可是玛奇玛啊!
中原中也:(莫名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