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往事

片刻之后,房内暧|昧纠缠的氛围渐渐散去,潮水汹涌的险地变作了宁静的海滩,只要仔细探究就会发现,这份宁静中酿着丝丝甜蜜。

卫怀舟双臂松松禁锢着怀中人的身躯,脸颊贴在闻舒的头发上,好闻的梅花清香时不时传入鼻中。

他的怀抱是温暖的,闻舒的背靠在他的怀里,温热的气息不断传来,她全身上下的冰冷都消散无踪了。

方才唇齿交缠过界,闻舒的眼睛半阖,呼吸急促,恍惚间仿佛有热泪盈出。

卫怀舟伸手抹掉了她的眼泪,更深地吻了上去。

……

怀中的人动了一下胳膊,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沉沉睡去,卫怀舟十分贴心地没有出声,只更轻地挨近了闻舒。

小姑娘害羞,他要是再出言调侃,那牺牲色相好不容易哄好的人就又要生气了。

他如水的目光沉沉看了闻舒半晌,无声无息地在她的头顶烙下一吻,然后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随闻舒一同坠入梦乡。

但闻舒其实没有睡熟,她明明白白感受到对方低下来的亲吻,体会到那份小心翼翼的珍视。

其实卫怀舟也是喜欢她的吧。

如果他们的相逢只始于大相国寺该多好,如果闻家未曾覆灭,如果卫怀舟不是卫国公的儿子,如果……

无数的假设纷至沓来,闻舒明知这是虚妄之物,然而此刻相拥太过美好,美好到让她觉得心中的幻梦也有了实现的可能性。

夜色朦胧,清辉缓动,纱帐盈有暗香。

闻舒在睡梦中蹙了一下眉。

她梦见了过去。

十二年前,晋王赵拓谋反,他蛰伏多年准备充分,从封地阳城一路势如破竹攻向京城,各地官员尸位素餐多年未遇此等场面,纷纷逃窜的逃窜、投降的投降。

兵临城下的消息传来,一贯稳坐龙椅和稀泥的人也慌了神,他欲学唐玄宗抛弃皇城出逃蜀中,然而还没来得及收拾仪仗就被闻首辅拽住了脖子,对方一脸恨铁不成钢,就差拿着刀逼他留下。

六十一岁的闻首辅两鬓斑白,他站在皇帝身前,疲惫的脸重现荣光,说他要死守京城,等待援军。

那是闻舒的祖父。

当时的卓氏还只是个小官,郗家手握重兵在外,真正把持一切的是位极人臣的闻首辅。

闻舒不知道援军是谁,也许是其他藩王,也许是郗家,也许是哪个忠义之士挺身而出力挽山河。

但是他们还没有等到援军,闻舒的父母叔叔婶婶以及年逾花甲的祖父就上了战场,七岁的闻舒守在闻家空空荡荡的宅子里,仿佛能听见沙场咆哮厮杀的残酷之声。

她想了很多,如果父母能够守住京城得胜归来是再好不过,如果他们丧生如果叛军攻进来了,那她哪里也不要去,就一把火烧了宅子随同他们一起去死。

京城战火纷飞,人心惶惶,家家户户的门扉都呈紧闭之式,有的是闭门不出,有的则是已经逃之夭夭。

城外血流成河,火光冲天,士兵染了血污的破损盔甲以及碎裂的身躯飘满了河道,浓重的血腥味混着火药弥漫在空气中,京城的大小官员已经近乎于绝望。

闻舒一连几日待在闻家祠堂中,她听说皇帝为求叛军退兵已经将皇太子送去当了人质,而那个恶贯满盈的晋王却撕毁了承诺继续进攻京城,她不知道自己的父母身在何处,唯有守着一盏孤灯,长久且寂静地等待。

苦熬多日,闻舒终于等来了叛军败退的消息,却也等来了父母的死讯。

她已经不敢回想自己是怎么熬过那段日子的,京城逐渐恢复了生息、皇帝重振山河重赏功臣、皇太子回京、皇后的娘家卓氏成为勋爵卓庆元入阁……每天都有无数件“喜事”萦绕在她的耳畔,她听见街上吹锣打鼓、鞭炮震天,脑子里却只有她穿着一身白的孝服送父母叔叔婶婶祖父出殡的画面,铜钱纸洒满了天,唢呐声响,眼泪已经流干了。

人人都在欢庆,唯独闻府一片寂静。

时隔许久,皇帝似乎终于才想起来自己曾经的老师家里还有个孙女,急忙忙赐了金银,又赐了天大的福分——让闻舒抛绣球招亲。

这是要让闻家彻底泯灭。

也许是闻首辅手腕太过强硬,从前干涉太多,也许是闻首辅做皇帝老师时太过苛刻,也许是闻家如日中天的日子太久惹皇帝厌烦,不管怎样,这疙瘩是长在皇帝心里了。

皇帝要闻舒颓丧,但闻舒偏就要好好活下去。

在往后的十几年中,闻舒一人把持着闻家所有的产业——酒楼、布庄、田宅、庄子,祖祖辈辈积攒下来的数万金银与皇帝还算丰厚的赏赐加在一起,足够闻舒潇洒挥霍着过完下辈子了。

直到后来抛绣球招亲。

帝后分明就是存了害人的心思,表面上说要选出才貌双全的世家子弟参与抛绣球招亲,实际上却选了些不学无术绝无前途的纨绔子弟,他们表里不一,却还要添上一句虚伪之言——若是闻舒与哪家公子情投意合,舍了抛绣球招亲也可以。

谁承想,就是这句话成全了闻舒与卫怀舟。

君无戏言,当卫怀舟拉着闻舒的手跪在帝后面前说要娶她的时候,帝后气得咬碎了牙也只能答应。

闻舒无数次忆及她与卫怀舟的种种,无论是因绿梅而结缘的初见,还是在退无可退之时卫怀舟主动伸过来的手,亦或是这近一年以来无数次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这些,恐都将成为从今往后无法逃离的羁绊。

卫怀舟其人,文武双全,品貌俱佳,出身士族,无论科场还是沙场,他都魄力十足游刃有余,这样的人仿佛获得了上天所有的偏爱。

然而这满目光华之下,也许有着不为人知的惨痛……

哐当——

卧房外的院子里似有重物倒地的声音传来,随后就响起了弄影压低了声音的呵斥,“你们怎么回事?搬个东西都搬不好!夫人还在歇息呢!”

闻舒慢慢睁开眼睛,下意识向右偏了一下头,她醒来的第一反应就是去看身边的卫怀舟还在不在,一眼扫过去发现早已人去床空后整个人就有点懵。

她拉开青纱帐,有明亮的光线从窗棂照进来,驱散了屋里的昏暗,原来现在早已是天光大亮的时刻了。

“卫怀舟呢?”闻舒无声喃喃道。

她向来是没有起床气的,但不知怎么,今日早晨的心就像是被人剜走了一块。她觉得自己如同行于茫茫大海中,海色漫天,她举目四望,始终找不到一个可以依靠的彼岸。

秋筠一进来就看见闻舒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床上,披头散发,眼神空洞,和往常端庄温柔的闻小姐大相径庭。她怀着疑窦走近问道:“夫人怎么了?”

“卫怀舟呢?”闻舒茫然抬头,显然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秋筠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原是为这个,她随手挽了青纱帐,自然而然地答道:“啊?姑爷去兵部点卯了呀!”

“哦。”闻舒这才放下盘着的脚,穿鞋下地向着梳妆台走去。

她忘了,卫怀舟不是整天清闲在家的大少爷,他不仅是卫国公的儿子,还是大楚王朝的正三品兵部侍郎。

丫鬟捧来热水净手洗脸后,闻舒迟缓了许久的神经终于被稍烫的毛巾刺激得清明了些,她坐在梳妆台前,任由秋筠把她的头发绾作精巧的发髻。

铜镜里映着她们俩略微模糊的脸,美人敛眸垂首,眉目温柔,从铜镜里看去,好似笼了一层轻纱。

秋筠手艺娴熟,不多时就绾好了云鬓,只待取些珍珠钗、岫玉簪装饰其上。闻舒打开案上那个金嵌宝玉梅花首饰盒,拿出一对她惯常带的金镶宝八珠耳环,金丝将绿松石与珍珠、玛瑙连缀交错在一起,构成端庄又精巧的耳饰。

她微微偏头,照着镜子正欲将耳环戴上,忽然想起今早吵醒她的那一声响动,遂问道:“早晨是有谁送东西来了吗?”

秋筠一边帮她簪好了那只绿梅小钗,一边回道:“听说是许家着人送来的一个什么桌案……”

“桌案?”

“嗯……”秋筠犹豫半晌,随后挪动身子跪在闻舒身边的软垫上,拿了一个和田玉手镯套上闻舒的手腕,声音有些闷闷的,“许家那位老太太得了孙子,说是托人用上好的铁力木制了桌案,提前预备着多年后读书习字用的。因为许老太太与国公夫人交好,所以就送了咱们一个……”

所以早上的声响就是国公夫人派来送桌案的人弄出来的,可闻舒与卫怀舟哪里会有孩子,他们老是掐着这点不放膈应人,倒显得小家子气。

未等闻舒有何回应,秋筠先安慰道:“夫人您别生气,他们也就只会弄这些小伎俩气人,这制桌案的匠人说不定还是闻家人呢!”

闻舒瞬间被她的话逗乐了,闻家在京城的产业颇多,如今生意红火的酒楼归云居、宾客不绝的织罗布庄、口碑不错的渊木堂都是闻家的产业,许老太太说不定真是在闻家的地盘上买了个桌案转身又送给闻舒。

“我不生气,这有什么可气的?”闻舒拍拍她的手,“咱们去吃饭吧,说不定吃完饭就会有好消息传来。”

秋筠随着她站起来,瞬间喜笑颜开,“什么好消息?”

闻舒微勾唇角,姣好的眉眼在阳光下变得更为宁静温柔,像是含苞待放的杏花,只待春风拂过,花满枝头。

她没有回答秋筠的问题,反而轻轻一笑,趁着明媚的深秋阳光往前厅去了。